第十章 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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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一生,究竟是从此刻开始,还是在此刻结束。

回去的路上,沈世尧将车开得极快。一路连闯几个红灯,白光闪过的间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要怎样形容此刻的心情……怕是根本无法形容。

他刚下飞机,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令人疲惫不堪,但他却等不了了,以最快的速度开回家,因为惦念着还欠她一个正式的求婚。

过去的近一个月,他们虽住在同一幢房子里,正面的交流却几乎没有,简直像两个陌生人。

她淡漠地对他表示无话可说,他也就憋住那口气,狠下心表示,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而其实他有那么多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从那间公寓里失控的一夜说起?当他意识到她还是第一次时,除了一瞬间的震惊,余下的便是无止境的害怕,因为他好像真的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

丧失的理智渐渐归位,他试图吻她,不知是想要安抚她,还是打消自己心中的不安。但她那样抗拒,甚至比刚才挣扎得还要厉害,他不得不放弃。

然后他便听到了她的哭声,极其压抑的饮泣,如同婴儿般,一抽一抽。他听得胆战心惊,却连转过头将她揽在怀中的勇气都不再有。

后来她哭着哭着终于睡着了,他却越发清醒,天没亮,便起床了。临出门时,他犹豫了片刻,仍是帮她穿上了自己的睡袍。

开车沿着别墅区绕了好几圈,他才感觉到饿。也是,从昨晚起就没有吃饭。他想了想,将车开到了最近的饭馆,匆忙打包了些粥和生煎赶回去,却不想刚进卧室,便发现她人不见了。

急忙将每个房间找了个遍,最后竟是在浴室发现晕倒的她。

沈世尧大概这辈子都没如此狼狈过,慌乱到连莲蓬头都忘记关,将她抱起来的同时,自己也被水淋了透。

等家庭医生来做过检查,说只是憋了气,无大碍,沈世尧这才放下心来,舍得去洗澡换衣服。

买回来的早餐早就凉透了,沈世尧想了想,又打电话叫蒋阿姨给送些别的来。

没想到电话还没有挂断,她便醒了过来。

沈世尧以为她会竭斯底里地大哭,控诉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或是干脆给他一巴掌,要与他拼命……他唯独没有想过,她会这样平静。

他几乎傻了,过了很久,才以温和到不自然语气问她:“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她却摇头,眼里全是冷漠:“没有。”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那么可笑,原来就连这样的事,都不足以撼动她,令她因自己产生一丝丝情绪……他终于笑出来:“那好,我也没有。”

其实动用来自San的财力向陆亦航施压,是他过去从没有想过的。

不知道做错一件事,继续错下去很容易,但明知道做错了一件事,却还要继续错下去……其实很难。

但沈世尧发现,除了一错再错,他好像并没有别的办法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下定决心做这件事之前,他们刚吵过姗姗来迟的一架。就连他都觉得,她压抑了太久,总该有爆发的时候,所以当她捞起床头的那盏琉璃灯向他砸过来,声嘶力竭地质问他还想怎么样时,他反倒松了口气。

其实他不是有意将她关在公寓,只是在他想到关于这件事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前,他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令她不避开自己,便只能选择这最直接也最令人反感的一种。

果不其然,她暴怒,不但摔坏了灯,甚至宁愿踏过遍地的琉璃碎片,也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因为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有一瞬间,沈世尧以为那个电话来自陆亦航,心中蔓延开的除了怒意,更多的是妒意。

她明明只穿了睡袍,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想去见他。

双手渐渐握紧,沈世尧“啪”的一声甩上门,跟了出去。

却没想到她去的是医院,见的人也并非陆亦航,而是她手里的艺人。

他有一丝庆幸,刚准备走近,便听见病房里那个哀婉的声音:“Lulu姐,你过去爱的那个人,并没有死掉对不对?你过去爱的人,是亦航对不对?”

他的思维在一瞬间断档,似乎在等她的回答,可他在那里站了那么久,她却连一个字都没说。

他低头,瞥见她赤裸的双脚血越浸越多,终于没了耐心,将她抱起来,带回去。

开车的一路,沈世尧其实心里很乱。偌大的城市,他一下子拿不准该带她去哪里,回那套公寓?不,不可能。当他看到她坐在那张床上的表情时,他便知道,那里是再也不能去了。那是她的噩梦,也是他的。

最后他咬咬牙,带她去了刚买的别墅。从前他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住空荡荡的房间多寂寞,后来听她的玩笑话,不知为何,居然鬼使神差买了一套。那时候他想,总会有那么一天吧,两人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分享一本书,说说肉麻话,这些仿佛都不会是那么远的事……却不晓得,其实一切可以这样近,却近到并非一回事。

那个夜里,医生替她处理好脚上的伤口,再三确保过今后不会有影响,他才总算放心下来。

深夜,他失眠站在院里发呆,天气明明那样好,风轻云淡,月影朦胧,可他的心,却好像平白沾染了这夜的霜寒,始终潮湿而凝重。

恍然间回头,才发现她竟然也站在二楼的阳台,眺望着不知名的虚空。

他们都看见了彼此,却只有静静地对视,她在想什么,他拿不准,但他心中的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即便是一错再错,他也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因为他是多么想要得到幸福啊,而他这一生的幸福,只与她一人相系。

严格意义来讲,那份并购材料是他故意让她看见的。

嘱咐蒋阿姨加菜,再让其请她上楼叫他吃饭,他甚至连门都刻意不锁,留足了时间与空间让她去发现丢在桌上的那份材料。

为什么这么做?大概还是不死心,要跟自己打了个赌,赌她会做怎么样的选择。是维护那个人,还是装作视而不见。

人有时候大概真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就好像他,不亲眼看见她去找那个人,就仍会对她的选择抱有幻想。

他坐在车里,握着毫无温度的方向盘,感觉寒意自指尖,顺着血液,缓缓漫过心脏。最后是踩了好几次油门,才将车子发动,离开。

然后就真的走到了最不堪的那一刻,他以绝对的力量优势将她紧紧禁锢,提出那个考虑过千万次,却总是希望最终侥幸不必提出的要求,嫁给他。

他以为她起码会犹豫一下,就算一时半刻都好,只要她脸上闪过丝毫的迟疑,他都会放弃。

可是她没有。

她答应得那样快,眼神坚毅,一字一顿,犹如利刃剜刻入他的心里。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一年前,她站在戛纳那家酒店的门口,回过头冲他微笑:“可以撒谎吗?”

他爱上她的聪慧、勇敢和淡然,却也恨透了她的聪慧、勇敢和淡然。

因为大概只有对着不爱的人,才可以这样无坚不摧,无所畏惧。

沈世尧定了连夜飞瑞士的机票,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便再没有别的选择。在此刻丢盔弃甲说放弃?不,他做不到。

那些有过的快乐时光虽是短暂,虽是自己强求而来,他却通通无法丢弃。或许把一个错误延续下去很难,但打从心底拿走一个人,更难。

他不舍得,也不情愿,跟自己内心的那份感情对抗。

在爱情面前,理智、尊严、原则都是微不足道的。

只有深深爱过的人,才懂。

沈太太在日内瓦的家里等着他。

四月的瑞士依然寒冷,沈太太煮了一壶新茶,远远地招呼他:“世尧。”

沈世尧脱了外套,一手抱起蹦蹦跳跳过来找自己要抱抱的墨墨:“妈,我回来了。”

沈太太眉目含笑,吩咐人带墨墨上楼玩,自己则为他沏了一杯茶:“并购取消的事,你爸跟我提过了。”

沈世尧不语,顿了顿,答非所问:“爸爸身体还好吗?”

“特别好,最近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你对他的事业终于有兴趣了。”沈太太微微扬起头,打量他,笑容中别有深意。

沈世尧沉默,良久,沈太太才说下去:“小姑娘其实不大乐意吧。”

他依旧不语。

沈太太太了解儿子的个性,轻拍他的肩:“我是挺喜欢那小姑娘的,但如果人家不乐意,你不能强求。”

“是她同意的。”沈世尧开口,却多少有些心虚,只好强调,“……我知道分寸。”

沈太太倚在沙发上半闭着眼,似在听他说,又似在思考。过了好一阵,才答道:“那你自己考虑好,真是要结婚,就要对人家好。”

顿了顿,又睁开眼:“要知道,我们沈家可是宠妻出名的,别今后闹得难看就好。”

和许多大家族寻求利益结合不同,沈太太对未来的媳妇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要求。在看过沈凌悔婚的闹剧后,沈太太更是觉得,人活一辈子,拥有的遗憾已经足够多,如果就连爱着的人都不能相守,那活着这件事,也就太过寡淡黯然。

“想好婚礼怎么办,再告诉我吧。”她望了儿子一眼,起身上楼。

沈世尧只在瑞士停留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搭飞机回国。

三万英尺的高空里,他望着空空的双手,忽然觉得忐忑,冷战了这么久,他就连一个像样的求婚都没有给她,实在太对不起她。所以一下飞机,他便赶去世朝最近的门店,取了一枚戒指。

是简单的铂金指环,没有纹路,没有镶钻,他想着等过几天有空再陪她亲自选颗钻镶上去,想着想着,心中便满是惆怅的甜蜜。

长途飞行很累,但他丝毫不觉疲惫,以最快地速度开回去,却不想在半路撞见她。

她一路狂奔,形容狼狈,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而他也就沉住气跟在她的身后,直到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那刻浮浮沉沉的心,才终于认命地沉底。

爱得多的那一个,是注定更痛一些的。

他比谁都通透,所以也比谁都绝望。

陆路回来的时候,看见门口的那双鞋,是微微一怔。

他回来了?

回来了却没有知会自己一声,还真不大像他的风格。但她今天这样累,好不容易安抚好情绪失控的陆亦航,又终于熬到清珂洗胃结束,确定人没事,才得以抽身,已没有心力再顾虑别的。

外面天一早亮了,回来的一路上,她都觉得头重脚轻,甚至下车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

扑面而来是露水的湿气,她胸口越发沉闷,连心跳也变得很快,所以一进门,便栽倒沙发上,直接睡了。

醒来时已是中午,蒋阿姨不在,或许去买菜了。她起来,准备上楼洗漱换件衣服,便刚好撞见从楼上下来的沈世尧。

他看见她,神情一滞,旋即笑了:“刚到家?”

她最恨他这个态度,干脆什么都懒得解释:“不关你的事。”

“怎么可能不关我的事,”沈世尧失笑,凑近些,“你可是我的未婚妻。”

他的话戳中她心中最痛的那根软肋,陆路几乎切齿,“沈世尧!”

他却恍若未闻:“说起来,未婚妻好像应该对未婚夫履行些义务……”

陆路脸色陡然变了,警惕地望着他,只见沈世尧轻轻低下头,蜻蜓点水地在她脸颊吻了吻:“别害怕,我是指起床吻。”

他往后退了两步,抱住自己的双臂,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还是你在期待别的?”

陆路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一时间羞愤难当,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扭头便冲上楼。

沈世尧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并没有追上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他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失。

这个傻瓜,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一直睡在沙发上,可是从一楼到二楼的距离太远,他怕惊醒她,所以没有把她抱回房间,只替她盖了一条薄毯。

但她却没有发现。

算了,这才他们之间该有的常态——

他做尽全部,她却始终浑然未觉。

而其实,陆路也不是没有发现那条薄毯。

掀开它的时候,她甚至有点发怔,正琢磨着如何上楼跟沈世尧说一句谢谢,他却已走下楼来,脸上是她最厌恶的那种笑容。

她一下子便觉得丧气,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也生生咽回去。反正多一句少一句“谢谢”,也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帮助。

就这样僵持到下午,一通电话却逼得陆路不得不去找沈世尧。

恒一的人事部突然打来电话,说陆路的辞职信已正式被受理。陆路被这个消息震得眼前发花,她什么时候想过辞职,又什么时候写了辞职信?

一瞬间,她便明白过来,这又是沈世尧干的好事。

她怒气冲冲地去踹他的门,连敲门的动作都省了。沈世尧倒也不惊讶,拉开门,就看她黑着脸冲自己吼:“沈世尧,你混账!”

混账,王八蛋,自大狂,浑蛋……她骂过他多少次了?反正也不嫌多这一句。

他打量她:“什么事?”

“你凭什么擅自帮我辞职?!”

“不算擅自,我跟Cindy沟通过了,她同意了。”

“你没有跟我沟通过!”

“哦,那你会同意吗?”

“当然不!”

“那有什么好沟通的……”他耸肩一笑,是无所谓的语气。

陆路被他气得肺都要炸了,刚想骂人,楼下却响起了门铃声,她一怔,最后还是扭头下了楼。

站在门口的沈凌已经摩拳擦掌:“沈世尧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赶紧给我下来!你说的事我都帮你搞定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骂你一句啊,你当我多啦A梦啊,说要定哪间教堂就要哪间,日期也卡死了,你当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要结婚啊?”

沈凌还在扯着嗓门臭骂他,就见一旁的陆路呆住了。

许久,陆路抬头望向沈凌:“婚礼的时间定了?”

沈凌以为她事先知道,也有些发怔,但还是将日期地点告诉给了她。

陆路听完,瞳孔陡然放大了,如果她没有记错,那是他们相识一周年的日子——

而他们,会重回戛纳。

婚礼那天,戛纳下了场小雨,气温不高,沈凌特地为陆路备了一件披肩。

也是这一天,陆路非但见到了久违的沈太太,还见到了传说中的沈先生。他们微笑着相携走来,沈太太将花束递给她,轻声道:“新婚快乐!祝福你们,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我这个任性又霸道的儿子也就交给你了。”

沈太太的语气像是对着宠溺的小女儿,陆路一时怔忡,再抬起头,便对上沈先生同样和蔼的面容:“别担心,我还没有草率到让儿子娶一个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女人。之前我因为公事回国过一次,也偷偷见过你,不过世尧非说怕我吓到你,你就不嫁他了,逼着我只能今天正式现身。”

这么随意,真是奇怪的一家人,陆路有些想笑,眼角却泛起点点泪意,也真是幸福又宽容的一家人。

陆路忽然想起在日内瓦过年时,她情不自禁地对沈世尧的家庭气氛表示羡慕,沈世尧却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好羡慕的,以后你也是一员。”

她那时目瞪口呆,这个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但他的语气那样理所当然,她一下子连怎么反驳都不知道了。

而如今,他们竟真如他自信的那样,走到了红毯这头。

可漫长的一生,究竟是从此刻开始,还是在此刻结束,她却忽然不知道了。

仪式快开始时,飞机晚点的丁辰姗姗来迟。

陆路刚迎上去,便发现她身后居然站着杜鸣笙。

陆路愕然:“你们不是……?”

“嘘……”丁辰压低声音,示意她别说下去,“我们是分手了,但你还记得吗,我们当年的梦想。”

陆路当然记得。当年十几岁的她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心心念念地不是书本上的内容,而是有朝一日嫁人,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那时她们约定好,一定要带着自己最爱的人参加对方的婚礼,做对方的伴娘与伴郎。可是这场沈世尧安排的婚礼只有简单的仪式,所以丁辰便想,既然不能做她的伴娘,那起码带着最爱的人来观礼。

杜鸣笙是她这一生最爱的人,即便他们已不在一起,她也永远不希望对陆路食言。

“傻瓜,”陆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掐她手臂,“干吗这么自虐?”

“才没有,”丁辰扮个鬼脸,“其实也要多亏了你,我才能找到这样的理由去联系他啊。”

她说得云淡风轻,陆路却顿觉揪心,如此酸楚,怕是要压抑千次万次,才能转换成这样的笑容。

“沈世尧先生,你是否愿意娶陆路小姐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牧师宣读誓言时,教堂外的雨下得正盛,雨点如同玉珠,嘈嘈切切,落了满地。

恍然间抬头,陆路对上沈世尧的眼神。

“我愿意。”她听见他说。

沈世尧眼中全是细细密密的情意,声音更如古老的钟磬,浑厚悠远。陆路心下一惊,就连握着戒指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陆路小姐,你是否愿意嫁沈世尧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牧师转头问她。

她仿佛怔了那么几秒,才缓缓垂头:“……我愿意。”

“那么现在请两位交换戒指,作为结婚的信物。”

教堂里的所有人都开始为他们鼓掌,迸发出由衷的欢笑,唯有陆路,目光渐渐飘向不知名的虚空,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

在这之前,她一度觉得,这场婚礼只是来自于沈世尧对于自己欺骗的报复。他恨她,所以即便以这样的方法,也要将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慢慢折磨她。

但这一刻,她竟然在他眼中读到爱。

那些未经掩盖的缠绵几乎要满溢出来,她除了震惊,便剩下心虚。

如果说,这段婚姻是基于恨,那么她已做好全部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如果说,这段婚姻不仅仅是基于恨……那么,她该怎么办?

陆路的手越握越紧,头也越埋越低。

良久,她忽然听见沈世尧淡淡的声音:“来,把你骗我时的演技拿出来,对大家笑一笑。我可不想结婚第一天,就被人嘲笑新娘其实不乐意。”

她有些茫然,再抬头时,沈世尧已换上她司空见惯的那种表情。

果然,哪里有什么爱,都是自己眼花。陆路释然,却不知为何,心中居然泛起几许失落。

她摇头,试图摆脱那些异样的情绪,对沈世尧挤出一个粲然的笑:“这种表情可以吗?能表现出我们很相爱吧。”

沈世尧只感觉无名指上的戒指勒得自己心痛到呼吸困难,却还是装作毫不介意地点点头:“不错,继续保持。”

婚礼结束后,陆路将花束送给了丁辰。

不是没有适龄的别人在场,但她只想给她。

“丁丁,”她紧紧地抱住丁辰,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以后要幸福啊。”

丁大小姐便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她也多么想要幸福,但那种渴望,跟换季时渴望一件新衣、炎夏时渴望一杯冰水的渴望完全不同。那样的渴望,简单直白却艰难,令她从来无法开口,也无法伸手。

这世界最悲伤的不是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是你那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却知道不能要,要不到。

所以丁辰才会在陆路怀中哭得那样用力,因为感到绝望。而在她的哭声中同样感到绝望的,还有杜鸣笙。

他到底是杜鸣笙还是Author,从十六岁到现在,快十年过去了,有时候在清晨醒来的那刻,他依然会感到混淆。

有时间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和丁辰手拉手走在街边、旁若无人地分享一杯冰激凌的少年;而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那个藏身在保姆车中,在电话里熟练地指挥着丁辰如何避开媒体,来自己公寓短暂相见的Author。

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对丁辰的爱,就像从没有怀疑过未来如果有孩子,丁辰一定是那个孩子的母亲一样。但未来那么长,即便是有目标,一路走过去,也未必能走到向往的终站。

他其实比丁辰还明白她想要什么,但那简单的几个字,他却说不出口。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丁爸爸,无数的fans,最重要的,其实是他那颗不甘平凡的心。

而既然在神的面前,他都无法大声允诺她想要的未来,那么,或许真的到时候,彻底放弃了。

Author咬唇,慢慢闭上眼。

婚礼后没有宴客,所以当天晚上沈凌便跟着沈先生沈太太回了瑞士,只留沈世尧和陆路在这边享受所谓的新婚之夜。

然而虽说是新婚之夜,但就连房间,都是沈凌帮着订的,沈世尧似乎并不上心。

沈凌临行时问陆路:“你们接下来蜜月去哪里度?”

陆路有些迷茫:“还要度蜜月吗?”

沈凌气得要死:“你们连这个都没确定好?这回我可不帮你们了!”

沈凌气鼓鼓地去换登机牌,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将婚礼前准备的却没用上的披肩递给她:“先披上吧,晚上挺冷。老实说,你们的婚事太突然,其实大家都有点担心,但是姨妈说了世尧保证过不会有什么问题,她也不希望过多干涉你们,就什么都没说……你们可别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说罢,沈凌无限爱怜地拍拍陆路的头:“那我走啦。”

回酒店的一路,陆路和沈世尧都很沉默,除了司机随机播放的音乐声,整个车厢里,就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突然,沈世尧开口:“你累吗?”

“嗯。”

“那回去就立刻休息吧。”

“好。”

果真,一到酒店,陆路便将东西一丢,倒在了床上。

她是真的累了,不是身体累,而是心累。今天这场婚礼虽然简单到极致,但她内心的情绪,却远比婚礼本身复杂煎熬许多……迷迷糊糊间,她仿佛想起自己忘记洗澡,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蓦地感觉身边的位置凹陷下去一些。

沈世尧那陌生又熟悉的男性气息渐渐由远及近,陆路陡然清醒,原来就算那天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会在他靠近自己的时候,禁不住浑身发抖。

陆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我睡沙发!”

她不敢去看沈世尧的表情,却能感觉他的目光始终滞留在自己的脸上。

冰冷的、饱含嘲讽的视线,令她如坐针毡。

良久,她终于听见沈世尧的回答:“随便你。”

她如蒙大赦,抱起枕头,往沙发走去。

灯被沈世尧“啪”的一声关上,陆路闭眼,却不想一整晚睡得格外不踏实,总在做梦。

梦中她回到一年前沈世尧吻她的那家酒店。

她站在电梯内,电梯上下数次,却始终不开门,她又怕又急,拼命拍门,好不容易电梯开了一条缝,她兴奋地掰开,便发现前面竟是万丈深渊。

她吓得尖叫,惊醒过来。

醒来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白纱窗外骤雨初歇,阳光正好,而将她抱到床上的人却不知去向。

陆路这才恍恍惚惚想起来,今天他们新婚的第一天。

第一天啊……她苦笑。

沈世尧回来的时候,不光替她叫了早餐,还带回两套礼服。

他没说话,只将属于她的那套礼服丢在床上:“晚上见George先生,吃完早饭我们可以出去走走。”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等她说,便自作主张地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陆路有些愠怒,却已经懒得跟他起争执,将衣服挂起来,起身去洗漱,擦脸上的水珠时,才轻飘飘问他一句:“去哪里走走?”

沈世尧一怔,旋即答道:“去海边吧。”

其实他也没考虑好去哪里,只是随口一说,但陆路却点点头。

吃过早饭,换了一袭长裙,她走到他面前,仰头道:“走吧。”

沈世尧有一刹怔忡,端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他起初爱上的,大概就是她这样的表情。

坚毅中带着清冷,一双眼明亮有神,嘴唇微微抿成一条缝,弧度柔和,是真的特别特别好看,特别特别讨人喜欢。

他强忍住想要吻她的冲动,将那杯水放下:“嗯。”

这个时间,沙滩上行人寥寥,他们走得很慢。沈世尧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陆路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索性心安理得地不猜。

其实沈世尧也没有想什么,只是忍不住觉得,这看过许多次的景致,这一次,竟感受全然不同。大概是因为陪着自己看风景的人是特别的吧。

他有些欣喜,那种欣喜就像丢进热咖啡里的方糖,一寸一寸融化,甜蜜沁入骨髓。

然而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却将这样的好心情打断。

陆路有些讪然,伸手去拿手机,却在看见屏幕上的名字时,神色一凛。

沈世尧当即捕捉到她的异样,将手机夺过来,看见“陆亦航”三个字时,唇边终于不禁浮起了然却又冷漠的微笑。

陆路刚想说些什么,只见沈世尧用力一挥臂,那只手机已顺势跌入大海里。

“沈世尧……你神经病!你凭什么扔我手机?!”

陆路又气又急,转身就往海里冲,半人高的海浪一波一波打过来,她的裙子都湿透了,沉甸甸的,拖住她的脚步。

她徒劳地海中捞了一阵,最后终于放弃,却没有折回来,反倒是蹲在浅海处,任由海水浸泡着,整个人都不动了。

站在岸边的沈世尧与她对视,两人的目光里渗出的寒气几乎可以即刻将对方冻结成冰。终于,陆路眼中的眼泪被一分一分逼出来:“沈世尧,你知道吗,凌姐回瑞士之前,说让我们好好谈一谈,但我知道,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因为从开始到现在,你都没有听过我的声音,问过我的想法的。是,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想有什么别的选择?”原本沉默着的沈世尧抬头,看向她,“去姓陆的身边?那么我告诉你答案吧——做梦!”

陆路倒真觉得这是一场梦,因为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这场争吵最后是怎么收场的了。

她似乎在海里泡了很久,五月天,戛纳的气温不算太高,久而久之,那贴身的裙子便冻得像只冰棍,她贴着那只大冰棍不断流泪,渐渐只觉得喉咙好像着了火,头也昏昏沉沉的……后面的事,她就全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天色将晚,她躺在床上,被捂在暖烘烘的被子里,额头上似乎还搁着个冰袋。

沈世尧坐在床边打电话,说的是法语,但她还是听懂了,是打给George先生的,说陆路今天突然发烧不能到访,万分歉意,日后一定补上。

挂了电话,沈世尧转过身,似乎是想摸她的额头。陆路吓得一缩,赶紧闭上眼睛,试图装睡。

沈世尧一定看出来她醒了,却没有拆穿她,摸摸她的头,确定烧退得差不多了,这才轻手轻脚地挪去沙发上睡觉。

偌大的房间倏然间只剩一盏廊灯,陆路悄悄睁开眼,便看见昏暗中沈世尧的背影。

他明明身材颀长,但此刻却不得不蜷缩在那不够宽敞沙发上。陆路不自觉地模仿了一下他的睡姿,不禁皱皱眉,一定很难受吧。

但看他却又一副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一想到昨天他也这样将就了一晚,陆路忽然有些犹豫,是否要叫他起来跟自己换一换?她那么瘦小,那张沙发不止刚好,甚至绰绰有余。

但一想到今天他不分青红皂白丢掉她的手机,陆路便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的男人,她干吗要多此一举心疼他?

翻个身,陆路决定睡觉。

这一夜,或许是发烧了的缘故,陆路睡得很沉。而丢失了手机的她,自然也没有接到丁辰一遍又一遍打来的电话。

和戛纳胀满腥甜海风的空气不同,国内的空气里飘着的全是初夏咸涩的热气。而丁辰也就在这样的咸涩中逐渐意识到,自己这短暂的一生,终于在此刻结束。

明明下午她的心情还那样好,从戛纳匆匆赶回来虽然疲惫,但和杜鸣笙恢复了联系,她虽然心酸,却还是有小小的庆幸。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聚过,这一晚,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积压已久的思念作祟,她鬼使神差去了他的公寓。

敲了很久门都没人应,她不得不咬牙拿出备份钥匙。这么久没用过,多少有些心虚。

而那些糟糕的预感便是在转动锁孔的一刻窜入脑海。

女人的第六感大概是世界上最神奇最没法解释的东西,所以当丁辰真的看见杜鸣笙和那个穿着睡衣在他家打电动的女人一起睡在床上的时候,她除了震惊,更多是觉得好笑。

给杜鸣笙的那一巴掌她几乎用尽了全力,却抵不过她心口的血流如注。

她最终没能免俗,跌跌撞撞地从公寓大门跑出去,而落在身后地板上的那串钥匙看上去简直像一张嘲笑的脸。

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仿佛要将人吞噬,丁辰趴在方向盘上,反复而徒劳地拨打着陆路的电话,回应她的却总是那句冰冷而甜美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明明乍暖还寒的春天已经过去了,明明炙烈明媚的夏天就要到来了,为什么她的一生却死在这一天,连一丁点征兆都没有,连一丁点余地都没有……只剩下无法被填补或消弭的巨大绝望。

一瞬间,她连哭的欲望都没有了。

而这一生,最怕不是不能哭,不敢哭,而是,不想哭。

丁辰跑走以后,Author这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房间里还有丁辰剩下的半包烟,他迟疑了一下,抽了一根出来,点燃,这才回头看着床上的女人:“新闻稿确定了吗?”

床上的女人正在扣睡衣纽扣的手顿了顿,回头甜笑:“早就搞定了呀,就等你什么时候开尊口,正式放消息出去了。”

“谢谢你陪我演这一出。”Author还是不习惯烟味,将烟头掐灭,奇怪,明明曾经那么爱吻丁辰,亦从不觉得半分不适。

女人又笑笑,耸肩:“好啦,不客气,虽然我搞不懂你干吗这么伤害她,但是对我有百利无一害,我也就不好奇那么多了……我先去隔壁房间补眠了。没想到在外面演戏那么久,私下还要演,真是一点趣味也没有。”

Author点点头,将剩下的烟放回抽屉里,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还记得那天有很好的阳光,初夏大概总是这样生机勃勃的样子,像个十六岁的少女,绑两只麻花辫,穿那种黄绿的吊带裙,笑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微微发颤,风一吹,世界是满满的甜。

这曾是Author最喜欢的季节,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最喜欢的季节里,去伤害这辈子最爱的人。

但好像不这么做,他记忆中的夏天也无法延续下去。

因为像十六岁的初夏年年都有,他的十六岁,却仅有一次。那时候他的心好大,装的却只有一个她,而现在,他的心里却不得不装下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Author将玻璃窗打开,果然有风灌进来,他站在风里,那些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很快就被风干了。

同样在这风中久久怔忡的,还有清珂。

自从陆路辞职后,她便暂时转到美玲手中。新专辑五月一日上市,宣传活动一波接一波。而在这轰炸式的活动中,她这段时间养成的药物依赖多少有所缓解。

但这好像并不完全归功于她的忙碌,而是因为她终于搬进了陆亦航新买的公寓。

还记得陆亦航把钥匙递给她的时候她非常愕然,那时候她还在医院的床上,刚刚洗胃结束,她虚弱得整张脸都是惨白的。迟疑了很久,才问他:“你……真是这么想的?”

陆亦航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极力在压抑着某些情绪:“是的,我们一起住吧。”

“好。”

她明明读懂他眼中的痛苦挣扎和愧疚,却宁愿装作不知。

求仁得仁,爱一个人从来就是这样一回事。

就像睁开眼睛去做一场梦,你清醒地知道你想梦见什么,你就梦见什么。

当然,偶尔也会有梦被打碎的时候。

比如看见陆亦航手机里那个已拨却未接通的号码,又或者在他电脑的浏览器里,看见他残留着的搜索痕迹——“戛纳”两次格外刺眼。

你看,他甚至懒得瞒骗她。

意识到这点,那些积蓄起来的理智便一寸寸被瓦解,直到她下意识地抓起藏起来的药瓶,往嘴里送那些镇定性的药片。

一片不够就两片,两片不够就三片,许多许多片不够……不,不会不够,就好像那些被蒸发在风中的眼泪一样,她心中的那些痛楚也逐渐会被麻痹,掩盖。

因为这场梦还没有醒,她不要醒。

让陆路十分震惊的是,刚下飞机,她便看到了Author新恋情正式公开的消息。

机场的电子屏幕里全是滚动播出的新闻剪辑,配上公司正式的新闻稿,简直言之凿凿。陆路有些晕眩,将画面凝视许久,这才确信,她不是在做梦。

陆路的心不由猛地一沉,想向沈世尧借手机给丁辰打电话,却迟迟开不了口,因为自那天起,他们已一路冷战到如今。

不论是蜜月,还是约见George夫妇,她都以沉默表示抗拒。沈世尧也没有逼她,两个人沉默到第三天,沈世尧终于订了机票回国。

陆路也就松了口气,心中的愤怒总算平复了几分。

但也就是这刻,那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愤怒再度被点燃,陆路突然想到,发生这样的事,丁辰一定第一时间联系过自己,而她呢,她却被沈世尧丢了手机,对一切一无所知!

思及此,陆路愤慨地将行李一放:“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是他们三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她向自己告别。沈世尧怒极反笑:“你要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陆路已经开始低头翻钱包,记得出国时都换成了欧元,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

一叠人民币突然递入手中,陆路诧异:“怎么?”

“你不是有事要走?”沈世尧将行李箱拿过来,表情已恢复如常,“你走吧。记得处理完事早些回去就好。”

他态度转换得如此快,陆路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又实在担心丁辰,只好咬牙道:“那你把手机也借给我吧……我有急用。”

“好。”沈世尧爽快地将手机递给她。

“你……”陆路彻底傻住了。

沈世尧拱手示意她走,她又回头看一眼电子屏上Author的脸,终究扭头。

人潮汹涌中,她忽然有一瞬怔然,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多想回头去找到沈世尧,跟他说一句什么,哪怕一句“谢谢”都好,但待她再转身,沈世尧却已不见了。

身后是播音小姐机械而甜美的信息播报声,她愣了愣,不得不离开。

坐在返回市区的出租车上,陆路开始用沈世尧的手机打丁辰的电话。

她几乎可以想象她在那边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揪心,然而丁辰接起电话的声音,却比她料想的冷静太多。

“丁丁……”她欲言又止。

丁辰似乎在忙碌着什么,听见她的声音,略一顿:“你回来了?怎么没去度蜜月?这号码怎么是沈世尧的?”

她问题太多,陆路无心解释,只着急问她:“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丁辰笑起来,“倒是你,手机一直打不通。”

“我手机掉海里坏掉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Author的公寓啊,”丁辰终于直起腰,扫视一眼摊了一地的过去八年来的日记与情书,“……来毁尸灭迹。”

原来Author在昨天已搬出这套公寓,而丁辰得到消息后,打着看房的名义,让秘书拿到了这里的钥匙。

她也不知道想来这里干吗,或许就是想来看看,那些一起相携度过的痕迹。

浴室里放牙刷的玻璃杯是她买的,他没带走;还有抽屉里的半包烟,也搁在那里;衣柜里她给他买的外套还没有拆掉吊牌,也被遗弃了……她通通看了一遍,最后是折回车上,将保存了八年的情书与日记带上楼,付之一炬。

陆路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面。写满字的纸在金属筒里被点燃,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

丁辰抬起头看她,笑中带泪:“都没了。”

陆路只觉得如鲠在喉,奔过去抱住她:“都还会有的。”

是的,还会有的,新衣,新字,新人。却再没有第二个她与他。

记忆如风,助岁月燃尽,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陆路陪丁辰整理完现场回去,已是入夜。

陆路本以为沈世尧已经到家,或许还在客厅候着,等着对她一通冷嘲热讽,然而当她推开门,面对却是一室黑暗和冷清。

陆路有些困惑,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给沈世尧打个电话说自己回来了。然而拿出手机,才想起沈世尧把手机借给了自己,哪里还可能接到自己的电话。

陆路无奈地笑笑,也懒得开灯,径自坐在沙发上。

四周静得可怕,她忽然滋生出许多奇怪的想法,比如沈世尧会不会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或是被抢劫?又或是陆亦航再次找到他……

想法越多,陆路越觉得焦躁不安,她甚至想要主动给陆亦航打一通电话,确定沈世尧究竟有没有和他在一起。但拿起手机,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可笑至极,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在沙发上坐得久了,陆路也渐渐犯起困来,她坐了一天飞机,时差都没来得及倒,便忙着去看丁辰,现在一旦不需奔波,整个人便散了架。

没过一会儿,陆路便靠着沙发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然而偌大的房子仍然空无一人。蒋阿姨借着他们结婚的空当回去休假的事陆路一早知道,但沈世尧彻夜不归的情况却前所未有。

明明过去的两个月里,即便是冷战到两人面对面都视对方如无物的情况,沈世尧仍旧是每天按时归家,做她最大的眼中钉……

思及此,陆路难免惊慌,怕他真有什么事,正想打电话找沈世尧的助理询问情况,门铃却突兀地响起来。

她愣了愣,跑去开门,便看见沈凌抱着墨墨站在门口,纳闷地打量着满脸倦容却衣着整齐的她:“你这是没有睡还是……?”

陆路不由有些发窘:“一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没良心呢?”

“……他不在。”

“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么?他上飞机前还跟我通过电话呢。”

“我们到机场就分开了……”

“算了,”沈凌见她尴尬,便不再为难她,“我过来是因为今天有事,想让你们帮我照看墨墨一天,怎么样,没问题吧?”

看着沈凌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墨墨,陆路终于松了口气,笑了:“当然没。”

交代完陆路带孩子需要注意的事项后,沈凌便走了。陆路将墨墨带到院子里,两人相对而坐,除了笑,陆路发现自己多少有些无从下手。

其实她没太接触过孩子,所以即便已将沈凌交代的所有记下,操作起来仍有些难度。

“墨墨吃过早饭了吗?还饿不饿?”她问。

墨墨摇头:“吃过了,不饿。”

“那墨墨有什么想玩的吗?”

墨墨便做出一副沉思状,过了一阵,瓮声瓮气道:“有,墨墨想要举高高!”

举高高啊,陆路不禁面露难色,就算墨墨只是个几岁大的小姑娘,她也不敢保证在将她举起来后,不会出意外。

“别的呢……”陆路犹豫道,“举高高不行,墨墨可不可以换一个?”

“那我要吃冰激凌,要巧克力味的!”墨墨嘟起嘴。

“这个有,”陆路如释重负,“等我去给你拿啊。”

好不容易吃了些冰激凌,墨墨这才算开心些,然而没过一会儿,却又缠着陆路要找沈世尧。

“我要表舅舅举高高嘛,我要嘛……”

陆路被她缠得没辙,只好答应,把沈世尧办公室的号码翻出来打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助理小姐。

这回助理小姐终于不用再迫于沈世尧的压力说假话,内心很欣慰:“沈先生在开会,晚些我转告他给太太您回电话。”

陆路原本的担心好不容易打消,却又被那句“太太”吓得不轻,别的都忘了说,立刻把电话挂了。

再回头,才发现墨墨已经不见了。

陆路吓了一跳,赶忙进屋找,走到厨房,便发现墨墨竟然自个儿打开了冰箱,将剩下的大半盒冰激凌吃了个精光。

陆路想起沈凌特意吩咐她,墨墨胃不好,不要给她吃太多刺激性食物,不由要急哭了:“墨墨你怎么跑这里来偷吃冰激凌了……”

墨墨自知闯了祸,连忙撒娇:“平时妈妈都不给吃,表舅妈不要生墨墨的气……”

她笑起来是孩子特有的娇憨,陆路不知道如何训斥孩子,只好将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叹口气,叮嘱道:“那答应表舅妈,今天都不能再吃冰激凌了,不然肚子可能会痛的……”

然而即便如此,陆路最担心的事仍发生了,中午没到,墨墨便因为腹痛在沙发上打滚,嚎啕大哭起来。

陆路急得给沈世尧打电话,哪知道那边却始终不肯接。

她又试了几次,结果仍是一样。

陆路知道沈世尧是故意,虽然气恼,但转头看见脸色煞白的墨墨,也就顾不上计较那么多,先联系了120。

然而接线员却告诉她,最近的医院出车到她所在的地方也至少需要一个小时,陆路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是一咬牙,将墨墨背起来,出门打车。

但就算是打车,也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刚刚入夏,气温逐渐升高,墨墨虽是个半大的小姑娘,但对于单薄的陆路来说,仍然显得吃力。

这个时间,别墅区内几乎没有行人,她甚至无法请人帮忙,只能背着痛得不断在扭动的墨墨一直走,一直走。只怕一旦停下来喘口气,便再也走不动了。

到了医院,把墨墨送进急诊室,陆路便马不停蹄地给沈凌打电话交代情况和道歉。知道是墨墨自己不听话,沈凌反倒是安慰起陆路,叫她别在意,说自己马上赶过来。末了,想起沈世尧,便问她:“小没良心呢?没有和你在一起?”

“我打过他办公室电话,没有人接,或许在忙吧。”陆路心虚。

“放屁!”沈凌忽然勃然大怒,“刚才他还在办公室打给我,说接下来没有安排,问晚些要不要一起吃饭。难道是你一个人送墨墨去医院的?”

“……是,”陆路知道是瞒不下去了,只好承认,“我叫过救护车,可是等他们需要很久,我担心延误病情,就自己送墨墨来医院了。大概昨天我和他闹得有些不愉快,他暂时不希望听到我的声音吧。”

“啪”的一声,电话猛地被挂断,陆路望着手机,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恰好主治医生出来通知她墨墨已经没事了,陆路这才算吁了口气,但心中的不安却丝毫没有消散。

沈世尧和沈凌一同赶到的时候,已经快过下午一点。陆路一上午都没吃什么东西,饿得头昏眼花,陪着两人探望过熟睡的墨墨出来,正斟酌着是否开口说去吃饭,沈凌已经一个巴掌甩在了沈世尧脸上:“沈世尧,你他妈浑蛋!你知道吗?要是路路今天晚一点过来,墨墨可能就严重了!我知道你有脾气,但你不能光顾着你的闹脾气,电话也不肯接,路路一个瘦瘦弱弱的姑娘,背着这么大一个孩子,你考虑过她有多辛苦吗?!”

一时间,整个急症室的人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陆路一度以为沈世尧会发飙了,但沈世尧竟然始终低头沉默。过了很久,才低声说:“对不起……这样吧,你们先去吃饭,我在这里陪会儿墨墨。”

仿佛一瞬间被什么击中,陆路站在那里,只觉得心中一阵难过,过了很久,才对身旁的沈凌说:“凌姐你先去吃饭吧,我也在这里陪会儿墨墨,等你回来我们再换。”

其实不是不饿,甚至可以说饿得胃里都开始痛得翻搅,但陆路却隐约觉得,她不能留沈世尧一个人在这里,因为他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又悲伤又孤独。

因为还没从急症室转入病房,他们只能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

沈世尧不说话,陆路也就一起沉默。

良久,陆路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伸手,主动覆上沈世尧的手背。

他的手指真凉,令她一个哆嗦,嗫嚅道:“你放心,墨墨会没事的……真的,因为我已经很努力跑过来了……所以,你不要自责。”

医院空气里都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在胃痛带来的阵阵晕眩中,陆路依稀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沈世尧反手握住。

那样的力度与温度令她心颤,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担忧都被驱赶,陆路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