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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凉如水。
微凉的夜风吹动园中树叶簌簌,草丛中偶尔传来虫鸣一二,黑袍青年闭眼靠在亭柱上,苍白怠倦的脸庞在月光下宛如白瓷般细腻,又带着易碎的美感。
枕在他腿上的景集仰头看到这一幕,下意识伸出手,抓起青年细瘦的腕子牢牢扣在掌心,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先前朕派太医去先生府上,先生怎么不让他帮忙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老毛病了。”
林小冬的回答依旧没变,他平静地睁开双眼,垂眸看着景集,伸出手拂去了他发间的一片草叶,动作小心而轻柔。
“陛下长大了。”他用叹息一般的语气说道。
但景集却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朕早就不是孩子了。”
“是是是。”林小冬敷衍地回答。
能用这样的态度和当朝圣上说话的,也只有林冬卿有这个胆子了。
景集想着,旋紧的眉头又不自觉地松开。
毕竟林小冬这样的态度,这不恰好证明了他在先生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同的吗?
他安静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旁侧敲击地问道:“这么多年了,先生为何一直不娶妻?难道是心有所属?”
林小冬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弧度:“是啊。”
景集一噎,他是当真没想过自己会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明明安插/在林府上的探子一直都……年轻的皇帝眼神渐冷,但仍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哦,不知是哪位佳人?或许朕还能替先生做个媒呢。”
林小冬眼底笑容愈深,但无论景集如何追问,他都不愿再多说半句了。
“先生,不带这样的!你这是欺君之罪!”
景集睁大了双眼,像个没要到糖吃的孩子一样不满地抱怨道。
原本心心念念的枕膝也不香了,景集现在只想快点儿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若是未出阁的就赶紧打发她去嫁人,若是已嫁为人妇,那就安排她丈夫出京,总之离林小冬越远越好!
但林小冬一眼就看出了景集的色厉内荏,他任由对方闹去,懒懒散散地靠在柱子上,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陛下,臣知罪了。”
却只字不提自己的心上人到底姓甚名谁。
景集被他气了个倒仰,只能狠狠地闭上眼睛,装作自己睡着了,扭过头不理人。
一半是他真的生气了,剩下一半,当然是装出来的。
年轻皇帝闭着双眼,内心一瞬间闪过无数阴私念头,甚至还通过探子搜集来的情报冷静地判断着京城哪家大户最有可能通过联姻的方式搭上吏部尚书这条线,以及若是两方联手,又会对自己的地位造成何等影响。
如果可能的话,他是真的……不想和先生闹得太过难看。
就在景集飞速思考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陛下,”林小冬轻声道,“睡吧。您也许久没好好休息了。”
黑暗中,景集眨了眨眼睛,虽然知道这大概率只是浮于表面的安慰,但他脑袋中紧绷的一根弦还是慢慢松懈了下来。
他没有动弹,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放松身体,不一会儿,竟然还真的睡着了。
听到逐渐变得均匀的呼吸声,林小冬终于放下了手。
白天忙于朝政,晚上又进宫面圣,要不是年大夫的续命药吊着,这具身体早就撑不住了。青年压抑住喉咙伸出传来的痒意,向站在亭外值守的尤总管要来了一件披风。
“林大人,给。”
曾经跟在景集身边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如今早已成了朝堂大臣也要给三分薄面的宫中总管,但尤舒依旧保持着当初对林冬卿恭恭敬敬的态度,还小声劝道:“夜晚园中寒意重,林大人,我也给您拿了一件。”
林小冬看了他一眼,尤舒恭敬地垂着头,不与他对视。
半晌,他淡淡一笑:“我就不必了。”
“是。”
见状,尤舒也没有再继续劝说,只是重新退到了亭外,提着手中的风灯,像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夜色里。
林小冬望着他的背影,心道景集手底下的这个小太监确实是个聪明人,只不过不知道秉性如何,将来会不会噬主了。
近些年,他在宫中的眼线因为各种“意外”,折损失联过半,估计其中大半都是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太监的手笔吧。
林小冬边想边打了个哈欠,他也有些困了,腿还有些麻。但无论是出于臣子的本分还是私心,林小冬都希望景集能好好睡上一觉。
所以他只能昏昏欲睡的靠在柱子上,等待着天明。
然而,就在林小冬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一只手却拂上了他的脸颊。
他猛地惊醒:“谁——”
“嘘,”那人低声道,用一种极其压抑又极其深沉的目光紧盯着他,“是我。”
林小冬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后背抵在栏杆上,被人以一种完全压制的状态困在角落里,宛如被困在蛛网上无处可逃的猎物。他定定地看着面前气势逼人的少年皇帝,明明长相一模一样,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却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压迫感。
几息过后,青年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太慢了。”他抱怨道,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味。
“……抱歉。”
明明是被林小冬恢复记忆后灵力冲击导致的失忆,但顾熙却对此只字不提。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一世的最后,因此气息显得有些混乱,像是一头被逼到极限后退无可退的野兽,一双眼睛更是死死地盯着林小冬,像是要把对方的样子深深烙在眼底。
林小冬能感觉到顾熙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之前他一直试图用灵力刺激少年,但在景集大病一场后就再也不敢这么做了。现在顾熙回来了,他却仍旧察觉到了一股违和感,就好像一个魂魄分成了两半,还没有完全融合一样。
“你究竟是……”青年张了张嘴,本想问个清楚,但顾熙却像是终于难以忍受了一样,直接按着他的后脑勺狠狠吻了上来。
“唔……等……”
这个吻粗暴得近乎撕咬,林小冬吃痛之下不由得挣扎起来,但却被还处在“亲手杀死爱人”概念中的顾熙毫不犹豫地镇压。巨大的恐惧让他的理智濒临在疯狂边缘,只能用这种方法确认着怀中人的存在,箍紧的手像是要把青年融进自己的骨血中,勒得林小冬都几乎喘不过气来。
背对着亭子的尤舒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水渍声和断断续续的低吟,面色苍白,身体僵硬,手中的风灯差点儿砸在地上。
陛下和林大人,竟然……竟然……
但尤舒想起平日里景集对林小冬那非同寻常的关注和与众不同的态度,那可不是一个“爱臣”便可以简单概括的,又有了几分理所应当的感觉。
他站的位置听不清林小冬和顾熙的对话,只能靠着一些似有若无的词句来判断两人的关系。
“别顾忌……杀了……”
“最后一世,我不想……”
“他也是你,咳咳……我可下不去手。”
但这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只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安静下来。
随后,林小冬低低的咳嗽声在他身后响起:“尤总管,麻烦你把陛下送回寝殿了。”
尤舒猛地回头,看到的就是裹着披风的青年站在自己身后,长发稍显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颈间的披风带子倒是好好地系着,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片淡淡的红晕,即使是在夜晚,也能看出他的唇色红艳得有些过头了,就像是刚被人狠狠蹂/躏过一番,还泛着淡淡的水光。
大概是注意到了尤舒的目光,林小冬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偏开脑袋,低低地嘱咐了一句:“今晚发生的事情,不要跟陛下提起。”便快快地离开了。
尤舒却仍有些没搞懂,什么叫不要跟陛下提起?
难道刚才和林大人……的人,并不是陛下?!
他望着无知无觉躺在亭子中的年轻皇帝,忽然细思极恐地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一夜没睡,但尤舒却丝毫没有困意,他忐忑不安地等到了天明,待景集揉着太阳穴醒来后,小心翼翼地禀报道;“陛下,林大人已经回府了。”
“是吗……嘶。”景集猛地捂住自己破了皮的唇,紧皱着眉头,心想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嘴唇上还多了个伤口?
但他也没多在意,只是把目光转向一旁垂着头的尤舒:“先生走之前有说什么吗?”
尤舒犹豫了片刻,虽然他是铁定的保皇党,但不知为何,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听从了林冬卿的话:“没有。”
这可是皇宫花园,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有人偷渡进来的,更何况还是在陛下面前。
所以,果然林大人还是和陛下闹变扭了吧?
听说林大人以前上过战场,虽然只是参谋,但肯定也会一些武功。
亲到一半被打晕什么的,确实很丢人。
尤舒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服侍着景集换上衣服,弄得少年皇帝好一阵没来由的恶寒。
林府。
“大人,您昨晚都没怎么休息,今日还要去上朝吗?”
谢忱一边为林小冬系好袍带一边忧心忡忡地问道:“朝政是处理不完的,您也要多多注意身体啊。”
林小冬“嗯”了一声,却并没有把谢忱的话放在心上。
他还在思考着昨晚顾熙告诉自己的事情,一个身体中出现两个主导意识,这种事情本不该发生,但幸好不是什么一体双魂,还没到最糟糕的情况。
简单来说,倒是更类似于受到刺激后造成的短暂性精神分裂,只要顾熙的意识回归到总部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而在本世界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还是景集,除非是像之前那样景集睡着或者进入潜意识状态中,顾熙才有可能出现。
“别对他太好了,”怀揣着一种“我吃不到的你也别想”的嫉妒心态,顾熙昨晚一本正经地叮嘱林小冬,“‘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最知道,这小狼崽子早就盯上你了。”
林小冬:“……有你这么坑自己的吗?”
他有些想笑,别说什么小狼崽子了,顾熙这条大尾巴狼早就把他吃干抹净了,还好意思说这话?
但不可否认,顾熙的回归确实让他感到了安心,因此林小冬在朝堂上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拿出强硬的态度要求景集出兵,这不禁让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皇帝长吁一口气。
看来昨晚的谈心还是有用的。
但朝堂上的主战派并不止林小冬一人,在他不做声后,很快便有另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话要讲!”
景集眯起眼睛打量了那人一眼,倒也是个熟面孔。
翰林院侍读,郭辛文。
由于郭辛文这几年坚持不懈地在朝中与林冬卿作对,所以景集也把这位的名字记在了心里,他能在短短几年内从小小的六品编撰一跃成为四品侍读,也是因为景集暗中扶持的原因。
郭辛文是个忠臣,但脾气火爆,为人刚正不阿,景集虽喜欢他的忠心,却也一直烦恼这人过于耿直的愣头青性格,以致于一听到他进谏就开始头疼。
他本不打算让郭辛文发言,但在注意到林小冬垂眸不语,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后,景集还是心下一动,颔首道:“说吧。”
“陛下,如今正值初春,若不在此时调集粮草,等到北疆草盛马肥之日,就再来不及了啊!”
郭辛文言辞凿凿,情真意切,从天时地利人和各个方面分析了一番北疆局势,其实大体上和林小冬昨晚在宫中讲的都差不离,但郭辛文又在此加上了一个很关键的一点——
收复北疆,乃是先祖遗愿。
景集对于自己这个早死的父皇没有多少感情,但他十分崇拜景朝的开国皇帝景□□,当初景□□就是因为腹背受敌,为了安抚边境虎视眈眈的单于大军不得不割让了一座城池,并将公主派去和亲,最终导致最爱的小女儿孤苦伶仃地死在了北疆的风雪中。
这件事是景□□一生的遗憾,也是景朝皇室抹不去的奇耻大辱。
如今郭辛文竟然敢在朝堂上提起这件事,所有大臣都不禁在心中为他捏了一把汗。
但似乎郭辛文本人并没有察觉到四周诡谲的气氛和上方年轻皇帝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仍旧立于大殿上慷慨陈词:“……景朝边疆百姓常年饱受北疆骚/扰之苦,国土山河更是落于贼人之手接近一百三十六载,陛下,臣恳请您即刻下令,出兵北疆!”
郭辛文的朗朗之声回荡在寂静的宫殿内,半晌,景集忽然冷笑一声。
“郭辛文,”他不咸不淡地说,瞥了站在最前方一直沉默的青年一眼,“先生以为如何?”
林小冬没有抬头,只是退后半步,撩起官袍跪了下来。
“臣,恳请陛下出兵北疆!”
“好,好,好,”景集不怒反笑,他眼睁睁地看着跟在青年身后跪倒一片的臣子们,哪里不知道这是林小冬早就算计好的局面?
景集站起身,漠然注视着下方朝自己跪拜的大臣们,知道这次自己必须要做决定了。
郭辛文是属于自己的派系,若是他还想用这个棋子,就必须要在这件事上和对方保持一致。林冬卿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私底下和郭辛文联系……但是这个耿直的暴脾气居然会和平日里视为眼中钉的林冬卿合作,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
至于吗?
他看着跪在前方的黑袍青年,情不自禁地想道。
收复北疆对于你来说,当真就如此重要?
“朕允了,”最后,还是景集主动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他用一种不带半点情绪的命令口吻说道,“赵将军,此次北征,就由你来率军作战吧。”
说罢,他便甩袖离开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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