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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风寒,吹得满天细雪,扯如飞絮,白茫茫落了一片,温蘅看稚芙怔怔地站在殿门处、仰首望着外面飘扬的白雪、一动不动,上前牵住她的小手,柔声劝道:“想看雪的话,去里面坐着、隔着窗看好不好?别站在门边,天冷得很,小心风吹着凉。”
稚芙边乖乖地随温蘅往里走,边闷闷道:“其实我也不是想看雪,我就是……想爹爹了……去年下雪的时候,爹爹还陪我打雪仗来着……爹爹打仗很厉害,可打雪仗就不行了,怎么扔,都打不着我,而我就厉害了,扔爹爹,一扔一个准……”
稚芙说着说着,高兴起来,原本思念萦绕的双眸,变得晶晶亮的,牵摇着温蘅的手,仰望着她央求道:“娘娘,我们出去打雪仗玩吧!”
话刚说完,小女孩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眸中晶亮又黯了下去,讷讷含歉道:“对……对不起……娘娘……我忘了您在调养身体,不能受寒……”
她紧捏粉嫩的小拳头,捶着自己的小脑袋道:“姑姑同我说过好多次了,爹爹走前,也叮嘱过我很久,让我不要闹娘娘,不要吵着娘娘休养,我怎么总是迷迷糊糊地忘记……”
温蘅握住稚芙捶打的小拳头,温声道:“没关系的,我知道稚芙很关心我,我也很想陪稚芙打雪仗玩,只是现下身子不允许,等以后有机会了,一定陪稚芙。”
她牵稚芙至窗榻处坐下,拿自己先前用的貂绒小暖炉,塞到她的手中,令她好生捂着暖手,自己则向一旁不远处的婴儿摇床走去,看看晗儿,睡得可还安稳。
在旁照看太子殿下的嬷嬷侍女,见贵妃娘娘走近,垂手躬身退开,温蘅走至摇床边,朝内看去,见晗儿并未酣睡,而是眨巴着双眸,懵懵地转看着,像是刚醒来不久,还迷迷茫茫的,没反应过来,也不哭也不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摇床中,吮着小手,静静地望着她。
温蘅唇际浮起笑意,爱怜地牵握住晗儿的小手,像圣上平日常做的那样,轻挠他的手心,同他游戏,看他随之笑得眉眼弯弯,心中也跟着欢喜时,见稚芙搬了个小杌子过来,踩在上面,够趴在摇床边上,也学着这般跟晗儿玩,笑问她道:“稚芙喜欢晗弟弟吗?”
稚芙点点头,又道:“要是小妹妹,就更喜欢了。”
温蘅含笑问:“为什么?”
稚芙认真答道:“因为家里的嬷嬷说,我可以和小姐姐、小妹妹们,一起学女红,一起学琴棋书画,一起玩着长大,但不可以和男孩子这样。”
她天真地望向温蘅问道:“娘娘,您还会再生一个小妹妹吗?”
温蘅不语,只是一手轻摇着婴儿摇床,稚芙看娘娘面上的笑意,似是慢慢如烟淡去,心中忐忑,讷讷问道:“……娘娘,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没有”,温蘅轻抚了下她脸颊道,“我说过的,稚芙同我说什么都可以。”
稚芙重又展颜,可心底还是觉得,那句话似是问得很不好,没有再追问,只是同摇床中的太子殿下拽小手玩,她轻拽了没几下,忽见殿下似是吃痛皱眉,吓得赶紧松手,慌慌张张道:“夫人,我……我好像拽疼他了……可我没用力啊……”
稚芙上次入宫前,被姑姑教导,要唤“殿下”为“夫人”,这次入宫,又被姑姑教导,要唤“夫人”为“娘娘”,她平日里虽改了口,但这时一着急,还是唤出了“夫人”,看摇床中的太子殿下像是疼得要哭,自己也跟着快急哭了,急道:“……夫人……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他诈你呢”,温蘅边安慰稚芙,边将晗儿从摇床中抱起,见这小子方才还皱起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了,笑对稚芙道,“你看,是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他装虚逗你呢,才几个月大,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性子……”
稚芙看太子殿下真的一点事也没有,松了口气的同时,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着急错唤“夫人”了,“呀”了一声,又拿小拳拳锤自己脑袋,“我又迷糊了……怎么又忘了呢……我真是一点都不聪明,难怪爹爹走前几天,天天同我说好多好多话,还反反复复地说,就是怕我忘记……”
温蘅道:“稚芙是个聪明的好孩子,稚芙只是因为现在太想爹爹了,心有牵挂,所以偶尔才会忘事。”
她极力安慰稚芙,可稚芙却听得忧心忡忡,“可要是爹爹很久很久都不回来,我会不会因为想爹爹,忘事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笨……”
温蘅轻笑,“不会的。”
小陆将军带兵离京前,将稚芙送入宫中托陆惠妃照顾,算时日,大军离京赴边行程已近半,稚芙在宫中也住了有好些天,思父之情愈浓,在来建章宫见她时,也常常忍不住流露出对小陆将军的想念,温蘅看稚芙思忧心切,安慰她道:“爹爹会尽快打胜仗,回来陪稚芙的。”
稚芙点头道:“爹爹说了,会给稚芙带战利品当礼物,我问爹爹,会不会给娘娘带礼物,爹爹悄悄同稚芙说,争取给娘娘送份大礼。”
温蘅听得一怔,见稚芙又望着她问道:“我从前唤您‘殿下’,后来唤您‘夫人’,这次入宫,姑姑又让我唤您‘娘娘’,以后还会变吗?”
温蘅沉默许久,低首亲了亲怀中晗儿眉心,轻轻道:“会变的。”
天入夜时,乌山亦飘起了寒雪,没一会儿,就将山脚下连绵不绝的营寨,落得一片雪白,细密地覆住一切,也似吞噬了所有的声响,急行赴边的大军,在此修整一夜,连日来的疲乏,令他们在这风雪夜里沉沉入梦,偌大的营寨,不闻人音,只有兵士巡逻的脚步声,刀剑与身上铁甲的碰擦声,间或响起,亦有大雁掠飞过为雪飘白的山廓,发出“嘎嘎”沙鸣,引得未眠之人,抬首看去。
这时节,雁群应已南飞至气候温暖之地,这两只大雁,或因离群迟飞,才会在这雪夜里,才刚飞掠过这凛寒山脉,急急南迁,踱出主帐的陆峥,望着那一双飞雁黑影远去,耳听着越来越远的“嘎嘎”雁鸣,在落雪的冬夜里,负手徐行在营寨之内,任繁杂思绪,亦如纷飞白雪,落满心头。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唯有一侣,天涯共飞,生死相随,前人常以大雁咏情,迎娶六礼亦离不开活雁,圣上当初迎娶皇后娘娘所用的双雁,据说还是圣上本人亲自捕抓的,这事,在圣上独宠皇后娘娘、六宫空无一人时,自是一段竞相交口称赞的佳话,但到后来圣上专宠冯贵妃,再到如今冒天下之大不韪,专宠薛贵妃,听来只觉唏嘘寒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今的武安侯,对薛贵妃,是彻底挥刀断情,还是犹有生死相许的情意……
深夜漫步的陆峥站定,望向不远处的同样深夜未眠之人,见他正在给那匹天下无双的御赐宝驹刷鬃喂草,身上所穿,不是在京时的锦绣华服,而是一身端肃戎装,站在那里的,也不是京城中的翩翩公子、清贵侯爷,而是与普通兵士同吃同住的昭武将军。
御旨名义上,他是主将,武安侯为副,但在华阳大长公主的安排里,自然她的爱子武安侯,才是此行的真正主心骨,陆峥望着在这冰冷雪夜里的孤寒身影,再无昔日所见的明朗飞扬,艰沉的世事,将他眸中的明光击得粉碎,搅得一片幽邃漆黑,其中隐着的心思,许只有他自己,才真正明白,再不是当初的武安侯。
陆家虽为华阳大长公主所控,但因是暗子,明面上不可与华阳大长公主及武安侯府,有任何特别往来,故而多年以来,即使他后来因军功地位提高,有资格与武安侯交游,但都未主动结交,一直有意保持距离,在幼时身份落魄时,更是如此。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武安侯与皇后娘娘,俱是在老武安侯大寿时,那时老武安侯权盛,他过寿,几乎满朝文武都会赴宴道贺,他们落魄的陆氏,跟在后面“攀附巴结”,也并不惹眼,遂也曾上门祝寿送礼,那是他今生第一次进武安侯府,也是迄今唯一一次。
宴席上父亲的座位极靠边,大人们杯筹交错,他溜桌下去,循着孩子的玩闹声走,看到许多随大人来此拜寿的同龄孩童,在后园无忧无虑地玩耍,他随走随看着,不慎走撞了一人,那人手拿杯盏里的清酒,全泼在了他的面上身上,但他因见对方衣饰华丽、或许家世不凡,还是先行恭声赔礼道歉。
但对方却不依不饶得很,他懒得多言生事,只是低着头默默听训,等待身前这贵公子发完怒气了事时,忽有清柔女音响起,劝那贵公子莫要咄咄逼人。
那贵公子原本盛气凌人,一见那迎面走来的八、九岁女孩,当即满面堆笑,喏喏称是,并恭称“郡主”,他才知那女孩正是华阳大长公主与武安侯的女儿长宁郡主,侧站身子,朝她躬身行礼。
虽才八、九岁年纪,但却有着超乎年龄的端淑气质,长宁郡主在他身前站定,轻柔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命侍从带他去客房洗脸,又让侍从去拿件世子的干净新衣请他换上,吩咐罢,又想到什么,面现难色道:“也不知明郎的衣裳,合不合适……”
正说着,就有锦袍男孩应声走来问道:“什么合不合适?”
那亦是他第一次见到武安侯世子沈湛,沈湛比他小三岁,衣裳身量自是不大合的,他遂婉谢了郡主的好意,道他衣裳只被泼湿了一小块,在临风处站吹一阵,很快就干了。
长宁郡主见他这样说,也不再多言,朝他微微一笑,携沈湛离开,他在阴凉临风的廊角处站着,望着园子里的孩童,不知世事地肆意快活玩耍,亦望见长宁郡主坐在了一架秋千上,世子沈湛在后推着,起先动作轻缓,渐渐快了起来,长宁郡主也不似先前端淑持重,在随秋千荡起的袅袅春风中,欢笑出声,粉色裙摆如霞烟扬起,艳过满树桃花。
他正怔看出神,就见紧抓着秋千绳、荡到半空中的长宁郡主,似朝这里看了过来,忙低下头,他低头低了很久,直到有侍从走近,捧着一道披风,道是长宁郡主命她送来的,说他衣裳湿了,又在阴凉的风口站着,还是披上为好,小心着凉。
他再抬首看向秋千处,那里已无人影,只有一地桃花乱红。
没有接过那道披风的他,穿着湿衣,走回了宴上,看已喝了不少的父亲,仍被一位高官强行敬酒,上前抢过酒盏,仰喉灌下。
明面上,他不该与武安侯府有任何主动交集,暗地里,他陆家也不可能在华阳大长公主与武安侯的阴影下隐忍一世,终有一日,要将多年来的隐忍屈辱如数奉还,要叫华阳大长公主血债血偿,家族为重,为了家族,其实更爱《诗经》《楚辞》、更想做个文臣的他,幼时终究还是选择了学武,理智清醒,刻在他的骨血里,既是命定的对立关系,既从一开始就无可能,那从一开始,就半点心思也不要生,初露苗头,即需彻底掐断。
过一两年,夺嫡之争落幕,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所拥立的六皇子,入主东宫,不久,长宁郡主则被册为太子妃,越三年,又为当朝皇后,而世子沈湛,袭父爵位,从文为官,在圣上的纵宠下,做想做之事,迎娶相爱之人,所过着的,是他陆峥曾在心底向往、却又难以企及的快意人生。
他的妻子,他在成亲当夜,才初次相见,圣上隆恩赐婚,以高门之女,助他陆峥,依附岳丈家势站稳朝堂,此事令多年来将陆氏牢牢攥在手心中的华阳大长公主,不悦不安,在他人不在京时,设计他妻子若芙难产而逝,令岳父岳母深怨他照顾不当,斩断了他与叶家的牵连,只能完完全全依附于她的威势。
他永不能忘记连夜赶回府中时的情形,妻子香魂已远,静躺棺中面色惨白,满府白幡如雪,婴儿的哭声,像一把尖刀插在他的心口上,他却还得在私下里拜见华阳大长公主时,装得若无其事、丝毫不知,只说圣上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如此断了正好。
若芙是好女子、好妻子,他因低估了华阳大长公主其人,身为人夫,却没能保护好她,深觉愧悔,对他们的女儿稚芙百般疼爱,不愿她受半点伤害,此次离京,也为防之后生变,华阳大长公主怒恨之下,对稚芙下手,特地将她送入宫中,保护起来。
将稚芙送入宫中,其实也是在向圣上“示诚”,将他的女儿,送至圣上眼皮底下,作为他陆峥定会忠心耿耿的“人质”。所谓“人质”,其实也不止一个,妹妹亦是,那日圣上秘密召见,将他陆家父子,与华阳大长公主私下往来的探查密折,甩在了他的面前,他叩首认罪,亦代远在边漠的父亲认罪,圣上闻言冷笑,“再替你妹妹认认罪吧,她做事的手脚,也不干净得很!”
圣上是何时生疑、何时查出,他一无所知,只知多年来华阳大长公主拿几桩大事,将陆氏全族的性命,攥在手里,供她差遣,而圣上都已知悉,“将功赎罪”,这是圣上的御命,放他离京,也是要他戴罪立功,将计就计,打破华阳大长公主所谋,将她的后手铲除干净,为大梁朝彻底清了隐患毒瘤。
但,纵是他主动将“人质”送入宫中,向圣上发誓,之前种种尽是不得已,陆家与华阳大长公主只是虚与委蛇,多年来一直对圣上与大梁忠心耿耿,并将这些年来密记的华阳大长公主罪状,呈交圣上,圣上真就完全信他吗?……
……未必……
……圣上完全信任武安侯吗……
……也未必……
……允他们这样两个人带兵出京,圣上心中,是何谋算……
风雪夜色中,陆峥静望着武安侯与他的御赐宝马,心里又转想到主帐案桌秘匣里,锁着的那封未拆的密信。
那信,是他离京前,圣上亲笔所写,圣上当时告知与武安侯密谈内容,将这信递与他道,如若武安侯赴边抗敌,将信烧毁,如若武安侯一意孤行,届时拆开信封,照信行事,如今行程已将近半,离亲见武安侯抉择,没有多久了,这信,有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
陆峥暗思片刻,忽地想到,武安侯那里,会不会也有同样一封类似的密信?
……如此一想,倒真想提前看看信的内容了……
陆峥这般思量许久,心头忽又一跳,也许圣上要的就是他提前看信,要的就是他猜想武安侯那里也有一封针对他陆峥“一意孤行”的密信,要他知道一旦他“一意孤行”,会立刻有何下场,根本没有反扑之机……
……也许武安侯那里,也真有一封出自圣上的密信,也与他一般,知道了他与圣上的密谈,圣上也是要武安侯如此想,要他们彼此猜疑受制,彼此监看,逼得谁都不许“一意孤行”,只许往那条忠君卫国的道路上走……
……纵是他不要妹妹女儿,不要家族声名,武安侯也同样抛却一切,执意听从华阳大长公主之命,双双“一意孤行”,想来圣上,也另有准备……
所谓帝王权术……夜色中,陆峥忆着建章宫的大梁天子,在心底无声淡笑,能稳当当坐在那金銮宝座上的,岂会是糊涂之人……
虽已夜深,建章宫外殿犹是灯火通明,睡醒身边无人的温蘅,见外殿灯光明亮,起先以为皇帝是在外殿熬夜批阅奏折,结果将晗儿喂饱哄睡后,走出一看,却见书案上摆的不是堆积的奏折,而是一大金盘冻雪,而皇帝,正坐在案后抓雪攥团,他似是想将手里的雪团,攥实一点,结果用力过猛,手中雪团被他攥爆,雪珠子喷了一案,也溅了他满头满脸,活像只呆头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