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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御驾回銮,没几日,京城地界便接连秋雨绵绵,无昼无夜,滴滴霏霏,久不见晴,皇帝因天气转阴,怕温蘅外出受寒,劝她莫出建章宫,每日里扶着她在殿内行走,强身健体一阵后,便扶她至已换铺软毯的窗榻处坐下,亲自剥切应季水果予她吃。
这日,宫侍捧进新摘洗净的上林苑葡萄,皇帝扶温蘅在窗榻处坐下,盥洗双手后,拿了果碟上的葡萄,边剥皮边道:“郑太医说孕妇食用葡萄,可健脾胃,利于安胎,夫人多吃一些。”
他将剥了大半的葡萄,递至她的唇边,看她就着他的手、低头抿吃了,心中比自己吃了,更甜百倍,笑着问道:“是不是十分清甜可口?”
温蘅抿嚼着口中的葡萄果肉,是觉十分清甜多汁,且有一股特别香气,与从前所吃不同,微点了点头,皇帝边另拿起一只轻剥,边笑道:“这是长在上林苑的玉香葡萄,品种来自西域宛月国,培植起来不易,旁处没有,如今正是应季,夫人若爱吃,就让底下人日日呈上一盘……”
他说着说着,忽地想起小的时候,秋日里与明郎同往上林苑骑马打猎,渴了累了,便跑到果苑里,寻摘成熟的玉香葡萄,洗净开吃,还要比谁吃得快,输了的那个,就要将所射的猎物,都输给对方。
记得一次狩猎,是随父皇同行,他在与明郎的“比赛”中输了,输得一无所有,在入夜父皇命人清点诸皇子所猎时,杵站在那里,等着内监清出个一无所有来,等着被父皇责骂,被一众皇兄皇弟奚落。
他原也已经习惯了如此,可等父皇内监清点了,众人看他的眼光,却都变了,原来他猎物众多、名列前茅,原来明郎不但没有拿走他的猎物,反还将他自己所猎的,都悄悄地给了他。
往事如线,略想起一点,便连起千丝万缕,纷乱如麻地占据了人全部的脑海,皇帝心事浮沉,剥葡萄皮的手,也不自觉缓了下来,温蘅看他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自拿了一只葡萄,慢慢剥着,皇帝见状回过神来,忙道:“夫人别脏了手,还是让朕来吧。”
温蘅仍是自己慢慢剥着,边剥边问:“陛下在想什么?”
她从前才不问他在想什么,从前他的一切,她都是不想了解也与她无关的,皇帝听温蘅这样问,心中高兴,却又因所想为明郎,不免难于直言,只道:“朕在想几桩朝事。”
温蘅微垂首剥着葡萄道:“范汝死得蹊跷,他那病都得了七八年了,平日里药吃着,一直没有大碍,怎就在将抵京城时,突然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这事也做得太让人生疑……”
皇帝原先还担心“范汝暴死”一事,会令她希望突然落空,会刺激到她,好在她虽因此事有些失落惊颤,人倒还好,只是这些时日以来,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可不利于安胎,此刻听她又提起,在旁安慰道:“朕知道,你哥哥这刑部郎中也不是白当的,他心里也敞亮得很,此事定会深查到底,这桩事的真相,定国公府谋逆案的真相,终有一日,都会水落石出的,夫人别担心,当下重中之重,是安心养胎,等着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世上。”
温蘅眼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想着再过一月,就可与腹中的孩子相见,眉眼柔和,蕴满慈情。
皇帝看她这样,心中自然高兴,起身挨坐到她身边,侧躬着身子,贴着衣物与他们的孩子絮絮说话,先是言辞微厉,令孩子要乖乖地来到这世上,不许闹腾他她母亲,接着又委屈诉苦,说给他她选挑了好多好多好听的名字,可都被他她的母亲给否了,这就离预产期还剩一个月了,名字还没定下呢!
温蘅手抚着隆起的腹部,淡淡瞥看着叨叨抱怨的皇帝,“陛下选的字,都不大合适。”
皇帝十分不服道:“个个都是朕精心选挑的,寓意极佳,就如新近选的这个,‘烨烨荣光’的‘烨’字,寓意光辉灿烂,好得很,怎会不合适呢?”
温蘅淡道:“‘薛烨’‘血液’,听起来像见了血似的,不大吉利。”
皇帝默默,心中叨叨这孩子定是要姓元的,元烨听起来就吉利得很,他无声暗叨片刻,又听她静道:“还是选这二字为好,若是男孩,就叫薛冀,希冀之冀,若是女孩,也叫薛霁,雪霁之霁,寓意雪后天晴、未来可期。”
……妈呀,元冀,元霁……这刚生下来,就直接圆寂了,这还了得!!
皇帝结结巴巴道:“这……这两字……不大好……不大好……”
他看温蘅看他,又补道:“朕选的那个字,也不大好,不大好……”
皇帝默默片刻,折中道:“要不这样吧,咱们将选挑的名字写在纸上揉团,等孩子生下来了,让他她自己抓,抓着哪个就取哪个,若是男孩抓着女名,抑或女孩抓着男名,就重新再抓一次,让他她自己定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这般,他可暗箱操作一番,让他的心爱的小皇子或小公主,去抓他精心选定的佳名……
皇帝心里在笑,面上也在笑,牵着温蘅的衣袖问:“好不好?”
温蘅不置可否,其实郑太医一早把脉判定了腹中孩子是男是女,身为太医院首席、当世圣手的郑太医,应是不会出错的,可不亲眼见到孩子,温蘅就总觉得是男是女都有可能,遂还是将男女之名皆备了,皇帝也是如此,甚至比她还要迷糊,有时竟会说郑太医会不会老糊涂了,其实她腹中藏着一男一女双胞胎,是老糊涂的郑太医,只把知了一个出来……
温蘅正这般想着,就听皇帝憨憨笑道:“也许到时候出来了两个孩子,到时候男孩抓到女名,女孩抓到男名,也不用重抓的,让他们两个,彼此交换就是了。”
皇帝这般笑说了一句,也觉自己是异想天开,他又笑同温蘅腹中孩儿,说了好一会儿话后,轻握住温蘅的手道:“姓元吧,这个孩子得姓元,这是为他她好,也是为夫人好,朕虽想要个贴心小棉袄,但看眼下时势,这个孩子,若如郑太医所说是个男孩,最好不过,姓薛的孩子,可爱的女儿,咱们往后,再慢慢生好不好?”
秋雨打窗的淅沥声中,皇帝深深凝望着温蘅,温蘅静默不语,只将手中剥好的玉香葡萄,放入口中,无声嚼咽。
碧翠清甜的玉香葡萄,亦在第二日清晨,被赐送往了武安侯府,宫侍回宫恭声禀报,“武安侯如仪收下赐礼,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问:“他可吃了?”
宫侍面露为难,“奴婢只看见武安侯命人将赐礼收起,至于后来武安侯有没有享用,奴婢不知……”
皇帝又问:“你去时,他人在府中做什么?看起来精神如何?”
宫侍回道:“武安侯来正堂前叩收赐礼时,这样的阴凉天气,身上面上却似有汗意,瞧着先前像是在练武,看起来精神干练、英姿飒爽。”
皇帝沉默片刻,没再问什么,只摆手令宫侍退下。
他人在御书房,无言孤坐许久,起身走至百宝架前,拿起那柄乌金匕首,抚望着其上“断金”二字,心里絮絮乱乱想了一阵,又绕到了那场噩梦上。
那噩梦,自在紫宸宫将他惊醒,就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且似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近来雨寒秋夜里,又断断续续梦见几次,令他越发不安,皇帝抚握着乌金匕首,沉思许久,终是传赵东林进来,命他领人在绛雪轩准备一桌夜宴,宴请武安侯。
当然,此宴自不会对温蘅说,天将入夜时,边批看奏折边陪了温蘅一下午的皇帝,只对她道有紧急朝事需处理,让她待会儿先用晚膳。
他人将离开建章宫时,回身看去,见温蘅坐在窗下,微低身子,似同腹中的孩子在说什么,灯光柔拢,清影映窗,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剪影,就令他心中生出家的感觉,暖意满怀,秋雨冷意扑面打来,亦觉不出半分寒意,人还未“离家”,就已想归去,回到她的身旁。
皇帝心中哑然失笑片刻,念及等在绛雪轩的明郎,沉重的心事,立又压上了心头,他再看了温蘅一眼,登辇离去,在前往绛雪轩的一路上,都在想见着明郎,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可等真见着了,看明郎面无表情地朝他如仪叩拜,却又是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回不到过去,说什么,明郎心中的怨恨,都无法彻底消除,他做下那等事情,也不敢奢望能与明郎和解如初,他只怕那梦境成真,他和明郎约好了,要年老落牙了时,再比拼谁抿吃葡萄吃的快,要白发苍苍时,一起坐看大梁太平江山……
皇帝抬手亲扶明郎起身,明郎并没有避让,只是身上的秋衣微凉,触在手里,没有半点温度。
皇帝想,一旦定国公府谋逆案被查明为冤,炮制冤案的华阳大长公主,就将是死路一条,明郎知道此事吗……他若知道,他会怎么做,他会在温蘅、在他母亲的性命、在他武安侯府的世代荣光中,怎么选……
……其实没得选,这冤案,他定是要翻的,事已至此,他没得选,明郎更是没得选,他们只能被时势裹挟着向前,预想着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会是何等光景,却又无法改变……
满桌佳肴几无人动,只是贮满佳酿的酒壶,在淅沥的雨声中,渐渐空了,又一杯凉酒入腹,皇帝低道:“明郎,朕望你长命百岁。”
明郎似听得微微一怔,但仍是未说什么,只是恭声道:“微臣多谢陛下关心。”
秋雨不绝,静轩沉寂,入口的清醇美酒,也像是苦的涩的,皇帝微哑着嗓子,正欲再度启齿,忽听轩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不多时,侍守在外的赵东林打帘入内,满面惶急,“陛下,楚国夫人要生了!!”
皇帝惊得站起,“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赵东林急道:“侍女报说夫人突然早产,瞧着情形极坏,产婆也说夫人本就体虚,如今又突然早产,怕是和龙裔,都会有危险……”
玉瓷碗碟被仓皇离去的身影,拂带落桌,声音尖刺地摔得一地狼藉,皇帝急走出轩,也不待侍从打伞,即冲跑入了秋夜冷雨中,他心神欲裂地想着离去前所见的明窗清影,惊怕到了极处,一路发足狂奔,心惊胆战地急跑回建章宫,看殿内人影幢幢,似个个慌乱无比,更是惊惶。
……不能乱……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她的丈夫,他不能乱……她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他们一家人,是要长长久久的……
皇帝强忍住彻骨的惊惧,急走入寝殿,在看到榻上的温蘅痛到紧咬着唇、面色苍白如纸的一瞬间,所有强装的镇定,立刻溃不成堤,脸色也惨白如纸一般,仓皇上前,紧握住她的手道:“朕在这里,朕在这里,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然而临产的温蘅,痛到浑身汗下、心神恍惚,根本不知身边有何人、在说什么,一阵阵剧烈的痛意猛袭后,她像是被冰冷的潮水推入了深渊中,意识越发模糊,连疼痛都似渐渐离她远去了,只想沉在那片深渊里,就此睡去,不复醒来。
产婆看楚国夫人晕过去了,急让人取针来要扎夫人指腹,十指连心,皇帝见状破口大骂,产婆急跪地道:“奴婢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伤害夫人半分,奴婢只是想让夫人清醒,若是夫人一直晕厥,无力生产,那不仅龙裔难保,夫人怕也会醒不过来了!”
皇帝听得越发心惊,他看了看那冰冷尖细的寒针,犹是不忍,趴在榻边,急在温蘅耳边高唤“夫人”“阿蘅”,如此看她仍是不醒,越发惊惶,紧攥着她的手,急到语无伦次,一时道“夫人快醒醒,朕和夫人约好要一世长久的”,一时道“只当是为了薛家,为了薛家醒过来好不好”,一时道“夫人不能抛下朕,夫人若还恨朕怨朕,那必得好好活着,才能折腾朕一辈子”,如此颠三倒四地高声急说着,终见温蘅乌睫微颤,似要醒来。
温蘅原似在混沌中沉沉浮浮,无尽的倦意,似要她就此沉入渊底睡去,远离尘世间一切苦痛,就此平静深眠,可心底,又另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她,一直在告诉她不能睡去,不能睡去……
……是谁……是谁在唤她……
她像是想喊一个人的名字,可微张开口,却又不知道是要喊谁,她挣扎着去想,人也在深渊中挣扎着上浮,在将见天光时,一个激灵,忽地醒觉,唤她的人,正是她自己,她是温蘅,也是薛蘅,她不能睡,不能睡!
皇帝紧盯着温蘅微颤的乌睫,见她挣扎着睁开双眼,大喜过望,紧攥着她的手,重重地吻了几下,产婆等自也大喜,大喜之余,请圣上出去。
皇帝想要一直守在温蘅身边,不管产婆们如何相劝,都不肯离开时,见温蘅忍痛朝他看来,唇齿微动,似是说了什么。
皇帝没听清楚,急贴到她面前问道:“夫人说什么?”
下一刻,气弱而冷厉的“滚开”两个字,重重地砸了过来。
皇帝似被这两个字砸晕乎了,怔怔坐直问:“……夫人说什么?”
一旁的产婆讷讷须臾,结结巴巴道:“……夫人……夫人请陛下离开……”
温蘅人一醒来,即被彻骨的痛意袭卷,她需忍受疼痛、集中精力生下孩子,哪忍得了皇帝在旁这般唧唧歪歪,见他还紧攥着她的手,像只呆头鹅一般赖坐在榻边不走,心里更是烦不胜烦,又咬着牙道:“滚!”
皇帝立马乖乖松手站起,却也未离开,一直在旁不远处,探着头站看着,将这一夜,过得提心吊胆,煎熬无比。
身上为雨打湿的衣裳,一直贴穿未换,可忧急的皇帝,哪儿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不适,他的心,全被温蘅和孩子给占满了,每听到温蘅一声痛呼,就像是有刀子,在他心口用力地剐了一下,一时急得来回踱步,一时怕得僵站不动,枉为九五至尊,一整夜都只能干着急,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心中向满天神佛祈佑,祈佑她们母子平平安安。
这一夜,真似如年,好在最后,煎熬终于过去,天将黎明时,淅沥落了一夜的秋雨停了,寝殿内,也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皇帝心中的重石终于落下,感谢满天神佛地急走上前,一边拿毛巾为温蘅拭汗,一边探看产婆们动作轻柔地将婴儿清洗干净,包入襁褓抱近前道:“恭喜陛下,恭喜夫人,是个康健的小皇子!”
按理皇帝此时该重赏众侍,博个喜庆意头,可他喜得唇颤,话都说不全乎,望着襁褓中哭啼的男孩,想要将他抱起,但竟又有些不敢,直到听榻上的温蘅虚弱地说“给我看看”时,才鼓足勇气,伸出双臂。
怀中小小的孩子,竟似比江山还重,皇帝小心翼翼地将他抱放在温蘅身边,看她轻握住孩子的小手,眼泪如珠落下的同时,唇际微弯,绽放了自惊知身世以来的第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