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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站得离明郎并不十分远,正听温羡轻声汇报定国公一案调查进度,听着听着,陆峥嗓音清亮的话语,随风传入了他的耳中,皇帝抬眸看向那个海蓝的身影,觉着牙根子有点痒痒。
陆峥不知此刻圣心如何,仍只望着静默不语的沈湛,“侯爷可还记得三年前,在下自漠州返京,曾途经青州。”
沈湛今日携珠璎出游踏青,专往风景佳丽、人烟密集处走,无非就是想坐实自己放浪忘情的声名,他一路随走着,在灵山脚下,遇见了带着女儿、家仆等人的宁远将军陆峥。
他与陆峥,虽同朝为官,但之前一为文臣,一为武臣,并无多少交情,唯一的朝事交集,也就是三年前漠北一役告捷,陆峥自漠州返京,途经青州,当时身为青州刺史的他,曾尽地主之职,协助安排军队休整。
沈湛不知,言称要与阿蘅“另结鸳盟”的陆峥,这时提这件事有何用意,仍只静望着他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陆峥眉宇笑意清淡,不疾不徐道:“那时在下率领军队在青州休整数日,曾蒙其时身为青州刺史的侯爷招待,在下在那时,其实即已对永安公主一见倾心,只是知悉侯爷与公主彼此有意,君子不夺人之美,故而并未主动与永安公主结识,默默离了青州,将这心意埋在心底。
后来,圣上下旨赐婚,永安公主远嫁京城,侯爷与公主结成美满眷侣,恩爱名声传遍京城,在下更是不会横插一脚,只是在心中祝福两位恩爱白首而已。
可,世事难料,没想到两位并没有恩爱白首,而是成亲仅十几个月,就选择了和离,在下并非圣人,虽对此心生感叹惋惜,但也不免生出些希望,当世女子改嫁是常事,永安公主尚且如此年轻,且又怀有身孕,一个人生养实在辛苦,在下愿做她此后的夫君,好好地照顾她一生一世。
在下心中做如此打算,但转念又想,侯爷与公主会否只是一时气急和离,一旦气消,便会和好复合,如若是这般,在下在这时候,向公主殿下表露情衷,实是不妥,遂只好亲口问问侯爷和离因由。
在下心中原有顾虑,但既然侯爷直说‘缘尽’,这顾虑便如烟消云散,想来在下此后追求永安公主,甚至有幸与永安公主结为夫妇,侯爷也不会介怀?”
身前男子眸清如水、淡笑如风,端直爽落地似岩松青竹,可沈湛心底,却直觉此人城府深不可测,他沉凝不言,见陆峥唇际笑意渐深,眸光似也跟着微幽,望着他问:“难道侯爷对公主殿下余情未了?还盼着有朝一日,再结为恩爱眷侣?”
只片刻,他又已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道:“若真如此,在下不敢棒打鸳鸯,自取其辱,请侯爷明言。”
沈湛敛下心中暗思,神色平静道:“将军随意,我与公主殿下,已经一别两宽。”
陆峥轻笑,“如此,在下先在此谢过侯爷成人之美了。”
沈湛淡笑着看陆峥,“将军倒似十分自信。”
“不敢说十分自信,但至少,在下没有一位骄悍狠烈的母亲”,陆峥笑看沈湛的目光,转望向美不胜收的绚烂花海,“而另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儿。”
绚烂多姿的花海中央,雪襦粉裙的小女孩,不停地将新摘的中意香花,递给美丽窈窕的紫衣女子,摘着摘着,她朝陆峥所在看了过来,娇声嚷道:“爹爹,你也过来啊!!”
陆峥微笑着朝沈湛微微颔首,轻拨着花丛,朝女儿和温蘅走去,竖着耳朵偷听的皇帝,原在陆峥发表那通“长篇大论”时,不停地在心中冷嗤,笑他不过是见色起意,根本就不了解温蘅,还追求,还另结鸳盟,真真想得美,她心里只有一个明郎一个,怎么可能被他追求得到,若百般纠缠,把温蘅惹烦了,怕不是要吃俩大嘴巴子!!
皇帝原是如此想的,可见那名为稚芙的小女孩儿,站在花海中央,摇手召唤着陆峥,陆峥遂就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与她一起采摘鲜花,距离亲密地说说笑笑。
……都道家有一女万事足,有女儿,还有这等好处吗……
皇帝眼见因为稚芙的缘故,温蘅并不避忌陆峥与她一起采花,甚至也不避忌陆峥离她那么近——毕竟稚芙也在一旁,陆峥可说是在光明正大地陪伴女儿,有稚芙在,陆峥与她也不冷场,想来单单围绕着稚芙,就不知有多少话题可聊,聊起来也不会让人察觉到他另有居心。
在漠北一役中,陆峥奇招频出、以少胜多,皇帝当时赞他战术敏黠,令敌人防不胜防,颇有“狐将”之风,可此刻只觉他是只“贼狐狸”,蒙骗良家女子,老奸巨猾,他看得眼红又心忧,再又想到她的贴身香囊,此刻正贴身藏放在陆峥身上,更觉牙根子痒痒。
皇帝这厢悄看着温蘅与陆峥,看得咬牙又专注,深感危机,不知他在看人,人也在看他,他眸中的每一缕情绪波动,都落入了一旁温羡的眼中。
温羡暗看圣上眸光复杂地凝望着花海处,心情更是复杂。
……身为人臣,他是极其怨恨君上的,怨恨圣上不仁不义,以他的性命要挟,强逼阿蘅苟且,明华街除夕夜假山石洞中,圣上威逼阿蘅的每字每句,都烙在他的心底,强吻阿蘅的那一幕,更像是噩梦将他紧紧缠绕,当时阿蘅无力的挣扎喘息、绝望的啜泣,让他每每想起,便心如刀绞,痛彻心扉的同时,却更为残忍地清醒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阿蘅所承受着的,远比他所看见、所听见的,更要残酷百倍千倍。
……他在心底恨透了当朝天子的同时,却又因无权无势,不得不屈膝依附,在圣上的暗助下,暗查定国公谋逆一案,对于圣上明知阿蘅身世有异、却还将错就错、册封阿蘅为永安公主,温羡观感复杂,而阿蘅与明郎和离一事,他私下猜测,或与圣上脱不了干系。
……他清楚地知道,阿蘅有多么地深爱明郎,担心和离一事,会对她造成重大打击,担心她身心受创,再无欢颜,幸好,他暗暗旁观多日,和离后的阿蘅,情绪还算稳定,虽然伤情,但另有一种解脱之感,像是暂从樊笼中跳脱出来,身心俱得自由。
……如果能一世荣华平安地做着永安公主,也许对阿蘅来说,是最好的人生选择,定国公一案的真相太沉重,如果阿蘅知道她的真正身世,鲜血淋漓,知道她真正的家人,早在许多年前,就已冤屈而死,知道她是真正的孤魂野鬼、孤家寡人,知道她深深爱着的丈夫,原是仇人之子,知道她曾屈膝侍奉的婆母,是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如今平静的生活,将全被打乱,她的身心,将会受到怎样残酷的折磨……更为可怕的是,如果他不能在阿蘅身世被爆前,及时查明真相,阿蘅将有性命之忧,在大梁律法前,天子亦救不得……
……命运对阿蘅何其残酷,可这一切原都可以避免,只要他在那个烟雨天,做出另外的选择,在明郎热切追求时,没有放手,任由阿蘅嫁到京城……
……他总是在悔,总是在悔,好像这一生一世,都绕不过这个悔恨的死结了,可悔恨无用,事到如今,只有向前,其实如今阿蘅已明明白白知道他与她之间毫无血缘关系,阿蘅也已和离,已是自由之身,纵是她看他,依然越不过兄长二字,但在看重家人的她心里,他温羡,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如果真该有一人,陪伴她与孩子度过余生,他才该是她身边,最为亲密的男子……
……其实这世间,并没什么事,是永无可能,他曾以为阿蘅与明郎爱得那么深,除非阿蘅的真正身世爆出,否则他们永不会分开,可身世未爆,阿蘅即已选择了和离,那么,是不是能有那么一日,或许阿蘅看他,能越过家人的范畴……
温羡正暗想心事想得出神,忽听父亲一声惊呼,忙朝圣上匆匆告离,大步走上前去。
原先他一直陪着父亲赏春踏青,见父亲后来对树根处的蚂蚁产生兴趣,蹲在那里呆呆地看时,也一直在旁陪着父亲,但不久后圣上召他近前,轻问定国公一案查询进度,他便走了开去,没留在父亲身边,不知父亲此刻惊呼,是因何事。
温父这一声惊呼,也惊动了花海中的温蘅,她见哥哥匆匆朝父亲走去,也忙赶着近前,见父亲竖着一根红肿的手指头,委屈地朝他们一双儿女喊疼。
温蘅朝地上看了一眼,猜测父亲是在拿树枝戳逗蚂蚁时被咬了,可出来踏青,又怎会随身带着涂抹蚁咬的药物,她看着父亲喊疼,急到自责,暗怪自己走了开去,没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皇帝看她这般自责着急,暗暗吩咐底下人,速去附近山民那里问问,可有涂抹蚁咬药物,若有,立买了送来,但他还没吩咐完,就听一人声清如潺潺流水道:“公主殿下别急……”
是陆峥,他在附近寻摘了几片青绿的草叶过来,半跪在温父身前捣烂,涂抹在温父指头被咬处,温父原本又疼又痒的,难受得很,被这草汁涂抹了没一会儿,就感到指头尖清清凉的,一点也不难受了,真心实意地对半跪在他身前的年轻男子道:“你真好。”
温蘅自也感激不尽,连声道谢,陆峥淡笑道:“公主殿下不必言谢,举手之劳而已,微臣行军在外时,随兵士常受虫蚁啮咬之苦,故而识得一些止痒草叶。”
皇帝在心里斜眼睨看陆峥,他一天到晚地给他发军饷,就是让他学治蚂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