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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如秋水的眸光,自他面上淡淡飘过,随着羽睫轻垂,敛入眸中,皇帝看她任母后牵着双手,垂眼静听着母后的疼惜之语,胸中郁气愈发汹涌,翻搅地他心中不得安宁。
他知道她是在暗示威胁自己,暗示他,若再与她有何牵扯,就将此事捅与母后听,她要借着这从天而降的新身份,彻彻底底地摆脱他,自此人后亦是陌路,再无半丝牵连。
可他固执地不信这新身份,也不愿与她从此陌路,不愿她将过往的一切,都当废弃之物,迫不及待地彻底丢开,她弃如敝履的一切,却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他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何感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何感觉,知道何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他二十一岁的第一天,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有坚忍坎坷,也有春风得意,但无论是卑微隐忍地低沉阴暗,还是无限荣光地高高在上,都只是他人生路上的其中一段,坎坷也好,平坦也好,都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继续向前延展着他的人生路而已,未来也似一眼看得到头。
——大都时候,平坦地做着他的太平天子,中间也会有朝事家事上的不顺,帝王的人生,也似凡夫俗子,风雨晴天交错,期间时有波折,如此,一生终了。
他原以为是如此,直到遇见了她,她带来了晴天,也带来了风雨,所掀起的,不仅仅是波折,而是惊涛骇浪,冲垮了他从前所坚守的,也让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怦然跳动起来。
只有与她在一起时,他不是六皇子,不是太子,不是皇帝,只是元弘,只是大梁朝的年轻男子元弘……
在遇见她之前,他自以为甚有自知之明,在遇到她之后,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自己……
原来,他也会为一名女子动心,原来,他对让他心动的女子,会说出那些甜腻腻的话,会一次又一次,剖陈心意给她听,想要她知道他有多离不得她,原来他在她面前,会耍赖会撒娇,会像小孩子一样讨糖吃,也会吃醋拈酸,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样低,被掴打了耳光,也可不计较,反是及时察觉了她掌心不正常的灼热温度,担心她的身体……
有时,在与她亲密相处后,再恢复孤身一人,再回想与她相处时的情形,皇帝都忍不住哑然失笑,那个“摇着尾巴”、绕着她转来转去、想要她多看一看他、想要她爱一爱他的无赖之人,真的是他吗?若是叫朝臣母后瞧见,怕是都要疑心看花了眼,疑心大梁天子,被容貌相似之人给冒充了……
他遇见了她,才知自己的三魂七魄,原来还藏着这样鲜活的一面,若她永永远远地离开他,也就是要将他的魂魄,也一并抽离了,人无心魂,便是行尸走肉,从前他无所觉地平平淡淡活着,没有尝过甜头,也就不知道酸楚,现在他曾拥有过了,知道这滋味有多美好,怎舍得下……
虽然母后说“半点可能也没有”,虽然她私服避孕药物,半点可能也不肯“施舍”给他,可他固执地相信事情终有转机,他与她之间,仍有可能,仍有未来……他只能抱守着这样的相信,若连这一点相信与期冀都没有,一点盼头都没有,日子该怎么熬……
他原想着她与明郎的婚姻,敌不过强大的外力阻挠,有情也难白首,昨日除夕夜,他猜测到容华和华阳大长公主在谋算着什么,一再犹豫是否要出手阻拦时,看到明郎搀着他“醉酒”的母亲离开,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那年明郎唤他“六哥”时的情景,心中一震,原要开口留住明郎,可在望见她对明郎浅浅一笑时,阴暗情绪上涌,占了上风,他望着他们相视一笑的模样,紧握着酒杯,闭口不言……
报应来得那样快,下一刻,转机出现,却不是他所期待的,而是那样一桩秘辛,事情急转而下,直震得他心胆欲裂,若这秘辛为真,那他与她,再无半点可能,他摇摇欲坠的最后理智,原就靠这半点可能艰难维系着,若连这半点可能也没有,他会疯……
皇帝眸中如有风暴翻搅,微垂眼帘隐下,忍着心中的郁气,面上不露,仍是继续陪她与母后四处闲逛,等到天色近黄昏时,与她同送母后回慈宁宫。
太后真是一刻也不想与阿蘅分开,极想留阿蘅宿在慈宁宫,晚上同榻而眠,一起说说话,可阿蘅却温言婉拒道:“我得回家去,父亲见不到我,会闹脾气,不肯好好用晚饭的。”
太后知道,阿蘅既是心系温先生,也是离不开明郎,温家对阿蘅有大恩,阿蘅自当报答,明郎与阿蘅感情这样好,她瞧在眼里,心里也极欢喜他们夫妇这般恩爱,遂也不逼着他们夫妻分离,只笑着道:“明日得空再来。”
温蘅含笑应下,与圣上一同离开慈宁宫。
其时暮色西沉,群鸦聒噪飞过天际,天气晴和时来不及化完的白雪,零零星星地堆陈在重重匝匝的枝桠上,在逐渐凛寒的空气中,渐又冻上,压得枝桠倾斜,向下坠落,极轻短的“啪”的一声,溅得地上狼藉一片。
圣上一直跟走在她身旁,似也不在乎避嫌,自慈宁宫外,一路明晃晃地,跟走到出宫必经的御花园,不看她,不动手动脚,也不说话,只是一直走在她的身边,距离亲近地仿佛是在与宫中的妃嫔闲走,在走到冬日沉寂的芍药丛旁,才终开金口,“夫人……”
温蘅只听了这两个字,即打断了他的话,泠泠道:“陛下该换一种称呼。”
皇帝只觉鬓边青筋一跳,暗咬着后槽牙,沉声道:“朕说过,此事留待详查。”
女子清淡的眸光,自他面上轻飘飘掠过,目看向前方,唇际微微弯起的弧度,如一道细勾,勾得皇帝心中火起。
……她是在看笑话吗?在看他在做无谓地挣扎?看他在自欺欺人地固执己见,看他像是无可救药的疯子蠢货吗?!
负在身后的手,暗暗攥紧,皇帝看她留给他一抹轻蔑的笑意后,即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像是要迫不及待地离开他,永永远远地甩开他,心中郁气直往上涌,大步上前,要拉住她的手。
温蘅听见后面追来的脚步声,她跑不过他,也不做无谓之事,只在那身影逼近时,及时侧过身子,避开了他拉扯的手。
虽然黄昏时分,御花园清静少人,圣驾经过,一路的宫侍都得背身低首,但宫中人多眼杂,御花园又多的是亭阁树石,保不准哪里就藏着眼睛,有意无意地瞧着这里,他先前毫不避嫌地走在她的身边,这会竟还想在朗朗乾坤下,光明正大地牵拉她的手,真是疯了不成?!
温蘅冷冷望着皇帝,皇帝亦深深地望着她,“朕想邀夫人去惊鸿楼坐坐,夫人不愿赏脸吗?”
温蘅看他目光幽深灼热,死死地盯看着她,极力维持平静的面部表情,也有狰狞的趋势,怕不是真要发疯,咬唇不语。
皇帝道:“若夫人不肯赏脸,朕只有‘动手’请夫人去了。”
温蘅知道这一遭是避不过的,也不想避,趁热打铁,将此事一槌定音下去,今后才有消停安宁的可能。
她微微一笑,朝身前的天子屈膝一福,眸光微挑,“岂敢劳陛下‘动手’,臣妇随您去就是了。”
惊鸿楼处在御花园偏僻之地,经由几座假山绕到那里,越往深处走,越是清幽阴冷,温蘅与圣上同走到惊鸿楼前,人还未跨过门槛,就被身边的圣上,突然攥握住手,一把拉了进去。
楼内并未点灯,将暗的暮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一地残影,是拖长的仙鹤纹样,振翅欲飞,似将冲破牢笼。
皇帝的面上,亦有残影笼罩,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眸光漆亮,紧揽着她的腰,令她与他贴面相望,嗓音幽沉。
“夫人可是想一脚将朕踢开?这可不成,雁过留痕,发生过的事,是抹不去的,朕帮夫人回忆回忆,就在这惊鸿楼内,朕送夫人生辰贺礼,陪夫人看烟火,还与夫人半夜情好……夫人从不知自己在人身下是何模样吧?”皇帝以手背轻拂她的脸颊,幽幽道,“朕告诉夫人,那真是美极了,美得让人一生一世,都不愿放手……”
预想中女子怒恨的眸光,并没有像刀子一样朝他扎来,她仍是淡淡笑着,也不挣扎,由他这般抱着道:“臣妇知道,明郎告诉过臣妇……”
见他神色微僵,她轻笑着微一踮脚,在他耳边轻轻道,“还曾抱臣妇看过呢。”
这几个字听得皇帝心头一跳,他咬着牙正要言语,她已微退开身,静静望着他道:“陛下从不知自己在人身上是何模样吧,想来宫中的娘娘,都只能婉转承恩,也只会大赞陛下龙威,可实情为何呢?怎么陛下年已二十有一,后宫美人如云,却至今膝下仍无一子半女呢?”
她眸中的讥嘲不加掩饰,“实话告诉陛下,那避孕药丸,我起先是吃了些时日,但后来,也没有继续再吃了,没必要再吃呀,红娘评张生之语,半点不假呢。”
皇帝只觉额头青筋直跳,胸中郁气翻涌,简直要炸开,握着她肩臂的手,不自觉攥紧,正要发作,她又已敛了眸中嘲色,微沉了语气道:“陛下说得对,发生过的事,自然是抹不去的,臣妇也帮陛下回忆回忆,昨天晚上,臣妇家中的澄心阁发生了何事,我是您什么人,从昨夜开始,您心里,就已经清楚明白。”
皇帝冷笑,“事情越过巧合,就越不可信。”
温蘅毫不畏惧他眸中暗沉的风暴,亦浅浅笑道:“我与明郎本来相隔千里,今生都无相见的可能,是陛下将明郎外放青州,弥补了这千里之距;本来青州地域辽阔、人烟繁华,我与明郎虽在一州,也难遇到,是陛下赐给明郎的‘紫夜’,促成了我与明郎的初见,让我们结下缘分;原本我与明郎虽相识相爱,但身份差距过大,又有容华公主与华阳大长公主两位当朝公主阻扰,难成眷侣,是陛下亲自赐婚,让我们冲破了一切阻挠,得以结成夫妇……件件桩桩,说来都巧得很,可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尖利的言辞,句句扎心,戳得皇帝心头血直往上涌,冲得他脑中嗡嗡直响,他简直疑心,他一张口,能喷出一口血来,咬牙忍耐再三,也不知自己是捡回了一丝理智,还是将最后的理智都已丢开,紧握着她肩的双手,似已微颤地把控不住力气,梗着喉咙,极力令嗓音沉着,不露颤音,“……事实,也可以为假,铁证,也可以是伪证,朕可以让此事作废,让母后都相信此事为假,朕同样可以现在就把你纳入宫中,让楚国夫人是朕的女人,成为事实。”
温蘅忍着肩头的疼痛,冷冷对望着皇帝幽冽的目光,“陛下骗得了天下人,骗得了自己吗?!”
攥握在肩头的手,骤然一松,温蘅毫不迟疑地用力推开身前的男子,边一步步向门边退去,边望着他道:“陛下想知道臣妇得知此事后,回想与陛下的纠葛,心中作何感想吗?”
皇帝僵站在原地,望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将他一人留在昏暗无光的惊鸿楼内,倚站在门槛处,周身笼罩着柔和的暮光,眸波粼粼,朝他微微一笑,“其实与在知道此事前,感想相同,只是这件事,让这感想,更重了些。”
温蘅越过门槛,不再看身后失魂落魄的年轻男子,只轻飘飘地,掷下了最后三个字,“真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