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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得知她差点命悬一线,那种未曾拥有、就差点彻底失去的惊痛,震慑了皇帝,刚刚失去骨肉至亲的他,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握紧所珍视的一切,心潮激涌之下,之前的种种顾虑犹疑,都像被潮水全数冲去,他只是遵循本心地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皇帝的“本心”,彻底吓坏了他怀中的女子,起初的怔愣近呆滞后,温蘅回过神来,忙要推开紧紧搂着她的圣上,口中也急唤道:“陛下……陛下……”
她身娇体弱,怎抵得过俊健的年轻男子,根本推不开分毫,挣扎之间,她身上的披风滑落肩头,露出里头半湿未干的衣裳,皇帝见之一怔,望着怀中急得满面通红、眸中满是戒备恐慌的女子,慢慢松了手臂,扬声唤道:“赵东林!!”
承明殿的内监,遵赵总管之命,抬沐汤入殿,宫女们亦奉命伺候楚国夫人,引她至内间,侍奉夫人沐浴更衣。
帷幕低垂,水汽氤氲,温蘅哪里有沐浴的心思,心里所想全是圣上方才那一抱,她忐忑不安地草草浴毕,拭干身子,换上了簇新轻柔的雪色单衣,坐在镜台前,透镜望着数尺长的乌黑湿发拖垂身后,几名宫女正手执毛巾,帮她轻轻擦拭着。
温蘅人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心中却似翻江倒海、惴惴不安,从昨夜至今晨,她因贵妃之事惊魂未定,原以为圣上要问罪于她,结果却是那样亲密的举动,比之问罪于她,更叫她惊惶害怕,坐立难安的温蘅,哪里敢待在这御殿里,看着宫女们慢悠悠地擦发,越看越急,自己拿了毛巾过来,飞快擦着。
刚擦了没几下,左右伺候的宫女们忽都跪了下去,原是圣上轻声走了进来,温蘅忍住惊惶站起身来欲行礼,圣上直接托扶住她的手臂、制止了她的动作——并不是从前的虚虚一扶。
温蘅欲不动声色地挣开手臂,却挣不脱,圣上扶着她重又坐下,宫女们皆无声地垂首退了出去,温蘅坐在那方黑漆螺钿椅上,如坐针毡,“……陛下……”
她不敢提方才那一抱,只道:“……臣妇没有故意推贵妃娘娘下水……”
圣上在她身前坐下,眉宇沉凝,隐现着煎熬一夜的疲惫伤痛,嗓音亦是沙哑,“朕知道,夫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此事算避了过去,可另一件呢……岂有臣妇只着单衣面圣的道理……岂有天子在臣妇浴后、入内相见的道理……温蘅默看圣上搭在她手臂处的手,还是没有松开,越想越是害怕,硬是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起身退后,与圣上保持着一定距离道:“臣妇卑微之人,怎可滞留御殿,臣妇请回南薰馆……”
圣上却打断了她的话,“朕已让人传太医来了,让他给夫人号号脉,看看你有没有着凉……”
温蘅道:“臣妇无事”,她仍是坚持要回去,在始终得不到圣上的允准后,屈膝叩行大礼,殷殷恳求。
许久,圣上低声道:“……也罢……朕让太医去南薰馆给你看看……”
一只修长的手,再度垂至温蘅身边,要扶她起身,温蘅仓皇避开,自个儿匆匆起身,垂着头道:“陛下九五至尊,臣妇受不起陛下相扶……”
圣上听了这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慢慢将手负在身后,静静地望着她道:“……这一夜,朕很累,心也很乱,朕知道,你也是……回去好好休息,好好……想想……”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温蘅望着圣上离去的背影,心如乱麻,几是失魂落魄地穿衣拢发,匆匆离了此处。
她回到南薰馆没多久,一名姓郑的太医后脚就到了,望闻问切后,道她因落水受凉、微感风寒,需吃上两碗祛寒药,以防风寒加重、发起烧来。
春纤随郑太医去取药,碧筠端了早膳过来,恭声道:“夫人受惊,一夜未眠,快进些粥点,早些歇息吧。”
温蘅望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慧仁米粥,以及金丝烧麦、千层蒸糕等热乎早点,岂是她刚回馆的这一会儿,能备得出来的……她看向总是那般沉静少言的碧筠,回想她之前有一次,一改平日性情,连华阳大长公主也敢硬呛,似是心有底气、毫无畏惧,心中越想越乱,隐隐头疼了起来。
这时,又有小宫女来报,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素葭姑姑来了。
温蘅勉强镇定了心绪,让碧筠请她进来。
素葭步入室内,见楚国夫人依桌而坐,湿发垂拢,身上一袭藕荷色干净新衣,瞧着似刚沐浴过,但面色毫无沐浴后该有的红润光泽,反而十分苍白,眉头微蹙,眼角低垂,整个人似正被重重心事压着,郁结难解。
素葭担心楚国夫人未能在圣上面前洗清嫌疑,如此,皇后娘娘也将受累,她提着心问:“皇后娘娘遣奴婢来问一声,陛下召夫人至御殿,都问了些什么?夫人又都是怎么回的?”
温蘅也晓得这其中利害关系,明白皇后派人来问的意思,打起精神道:“我如实说了昨夜之事,陛下说,信我无谋害贵妃之心……”
素葭暗暗松了口气,再说了几句请夫人好生歇息等语,离去复命。
室内,碧筠见夫人迟迟不用早膳,轻声提醒道:“夫人,再不用膳,就快凉了……”
温蘅一想到御殿之事,便一口也吃不下,她心乱如麻,推开膳碗,走至内间榻边,想要睡上一会儿,可躺在榻上许久,圣上抱她的情景,一直在她脑中不停闪现,令她回回刚有睡意,就猝然惊醒,如此在榻上辗转折腾良久,半会儿也没睡着,反而头疼更重了些。
春纤终于煎了药回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她在回来的路上听说圣上赐了大量金玉之物安慰冯贵妃,还命人将冯贵妃的母亲、姐姐等接入紫宸宫、陪伴照顾冯贵妃,此外,圣上还有御令下达,道贵妃失女一事与楚国夫人无关,宫中上下,不许再议。
春纤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由此安稳地落回了腹中,回来高高兴兴地将这消息告诉了小姐,但小姐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只是一口口地抿着苦药,眉眼间的郁色,也如腾起的酸楚药雾,长久凝聚不散,像是心中也盈满无限酸楚。
短短一夜,宫中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阖宫上下,人心各异,冯贵妃的娘家人,一大早就被快马加鞭接入了宫中,冯贵妃一见母亲姐姐,泪盈于睫、掩面痛泣,冯夫人忙安慰心爱的小女儿,道她独占帝宠、又如此年轻,再有孩子也是早晚的事,待女儿情绪稍稍平稳后,又遣退诸侍,低声问道:“……楚国夫人是皇后娘娘的弟妹……这‘意外’……是否会与椒房殿有关?”
冯贵妃只是垂泪不语。
不久,圣上御令传来,道贵妃落水一事,非楚国夫人故意为之,宫中上下,不许妄议,冯贵妃自侍女口中听到此事后,怔愣出神片刻,唇角微颤,弧度近乎淡淡的嘲讽,刚止住的眼泪,又如泉涌。
冯夫人看得心疼不已,将女儿搂在怀中,柔声抚慰,劝着劝着,自己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披香殿中愁云惨雾,冯夫人母女相依垂泪,而椒房殿中的母女二人,心境完全不同。
皇后先听了素葭的回话,后又得知圣上御令后,心中终于安定下来,楚国夫人洗清嫌疑,即是她洗清嫌疑,她回想昨夜在披香殿中所见惨状,暗悔自己竟曾有那么一瞬想过是否要对冯贵妃腹中孩子下手,幸而没有,皇后松了口气,见一旁母亲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华阳大长公主道,“只是一夜未睡,有些困倦。”
皇后忙道:“那女儿让人收拾偏殿,请母亲歇息……”
华阳大长公主却摇了摇头,“罢了,我还是回去吧,你弟弟又不在,侯府离不得人。”
皇后想弟妹也是惊魂一夜,此时怕是已经睡下了,也没让人通知她来送母亲,只是一边扶着母亲出殿,一边替弟妹说话道:“弟妹平白无故遭了此难,不仅自己差点遇险,还险些背上了谋害贵妃的嫌疑,定也是吓坏了,得好好歇息,所以女儿没叫她来送送母亲,不是她自己惫懒的缘故,母亲别怪她……”
华阳大长公主没对此说些什么,只在走前对皇后道:“你也累心了一夜了,早些用午膳,而后歇着吧”,说罢转身离去。
将午的炽热阳光耀得人眼花,皇后微眯着眼,目送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思量。
她没有动手,那么,会是母亲安排的吗?
母亲的性情手段,她是清楚的,母亲不喜弟妹,她也是知道的,母亲会想着“一箭双雕”吗?嫁祸弟妹除去贵妃腹中孩子,再让弟妹死在陛下的龙颜大怒下,甚至不惜让她这个女儿惹上嫌疑——毕竟,依母亲的骄狂性情,她也不怕她惹上什么嫌疑,只要大权在手,指鹿为马,黑的,世人也只能认作白的,母亲在乎什么嫌疑……
但,另一方面,冯贵妃也甚是可疑,她总在她面前笑说怀的应是位皇子,但昨夜诞下的,却是一名已经成形的女婴,而且太医说贵妃胎相之前就有异,平安分娩的几率很小,并不是之前冯贵妃一而再所说的龙裔十分康健……而且,冯贵妃刚怀孕那几个月,很少主动来她面前,也从不因有孕而自矜,但最近这些时日,却常来拜见她,不断地甜蜜诉说陛下如何看重她腹中的皇子,有时就像是在挑衅一般……
……难道冯贵妃她,是在故意刺激她,等待着她这个皇后,对她腹中几乎没有可能平安诞生的孩子下手,从而抓住此事,让她在失去帝宠后,连圣上的尊重信任,都全部失去……
皇后心中一阵后怕,夏日午时的阳光落在身上,却像是身在寒冬腊月,骨子里渗着寒意,她站在万人之上的凤宫前,高处不胜寒之感,在心底不断滋生,目望向圣上御殿方向,心头一片薄凉,无声叹息。
艳阳透窗入室,为冰裂梅纹窗孔,切分成束束光影,落垂在光滑如镜的青砖地上,随着时光流转,寸寸平移,灼热的气息,也随之逐渐淡去,暮色将起,帐内的温蘅,终于睁开了双眼,因为药性,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浑浑噩噩,也没梦到些什么,然而睡醒还是那样疲惫不堪,头也隐隐作痛。
她未用早膳、未用午膳,人刚起身下榻,侍鬟即将早备好的膳食端了过来,温蘅草草用了些,未穿那件在御殿换上的藕荷色衫裙,而是穿了件自带的莎蓝色裙裳,对镜淡淡施妆,以遮苍白面色,而后扶着春纤的手起身道:“我们去向皇后娘娘辞行。”
春纤以为小姐是因昨夜之事,不想再在这是非之地待下去,她赞同小姐所想,也不会去违逆小姐的意愿,但小姐搭在她掌心的手,明显有些发烫,正病着呢……春纤关切道:“小姐,您身体还没好,要不,养两天再走吧?”
小姐静默沉思片刻,春纤以为小姐在改主意,却不想小姐仍是坚持要走,改的是其他心思,对她道:“春纤,你留下领着人收拾东西”,再静静看向一旁的碧筠,“碧筠,你陪我去椒房殿。”
椒房殿中,皇后也才刚起,她因心事重重,根本没能睡好,正凭几倚坐窗下,令宫人按摩头部穴位,外头忽传“楚国夫人求见皇后娘娘”,摆了摆手,令宫人退下,传弟妹进来,赐座看茶。
温蘅得传入殿,谢恩后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了,皇后看她沐在暮光下,身形纤袅,虽着意施粉点唇,但眉眼间的倦色,难以掩饰,想是昨夜之事对她造成不小的惊吓,温言安慰道:“没事了,陛下既发话下来,就是信你,没人敢再拿这事做文章的。”
温蘅谢皇后娘娘关怀,而后道出来意,说想离宫回府。
皇后心道,她一个自青州小城而来的小吏人家之女,哪里经过这样可怕的宫闱之事,定是被昨夜之事吓狠了,不敢再待在这暗流汹涌的地方……
皇后心中体谅,挽留了几句,见她仍是坚持要走,也不再多说,只温声道:“那你回府歇息一段时日,得空了,再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
温蘅朝皇后一福,十分感念皇后温和关怀,对今晨圣上那一抱,更是心情复杂,她离了椒房殿,也不顾病体,一路急行回了南薰馆,见东西已收拾地差不多了,正准备要走时,人还没出门,却见圣上来了。
温蘅将碧筠带在身边,就是防她去“通风报信”,但她怎知,宫里多的是圣上的“眼睛”,南薰馆原有的几名内监宫女,也早被赵总管知会过了……
温蘅惊怔地望着来人,一时连行礼都忘了,随走在圣上身后的赵总管悄摆了摆手,室内诸侍皆退了出去,圣上踱入静室,赵总管在后将门关上,透室的暮光一下子失了大半,室内尚未点灯,温蘅望着那个逆光的阴沉沉人影,勉强抑制住内心惊惶,垂目如仪行礼,“……臣妇参见……”
她刚刚屈膝,话还没说完,那个阴沉的人影已掠近前来,挽住她手臂扶她起身,问:“为什么要走?”
温蘅不敢直视身前的年轻男子,垂着眼道:“……臣妇本就不是宫里的人,不该长久居住宫中……”
皇帝静看着身前怯怯的女子,握着她手臂的手紧了紧,感受到她身上比早上烫了许多,柔声道:“……夫人还病着,等养好了再走……”
温蘅被圣上这亲密动作直接吓退了半步,愈发低首道:“……只是风寒低烧而已,臣妇回府休养也是一样的……”
皇帝道:“在宫里休养也是一样,夫人已在南熏馆住了这么久,再多住几日又如何,冯贵妃的事,朕知道与夫人无关,也已下令,不许宫人再妄议此事、污你清誉,夫人不必为此担心,尽可放心住下……”
温蘅仍是低着头道:“臣妇在宫里住了有一段时日了,该回侯府,侍奉婆母……”
一提她这婆母华阳大长公主,皇帝想到她设下春风满月楼之事,就忍不住怒从心起,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她不需要你侍奉!”
话音刚起,就见她瑟瑟地颤了颤肩,又往后退了些,皇帝懊悔,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恼火,平和了语气道:“……武安侯府里有那么多侍从伺候姑母,她不需要你一个病人急着回去侍奉……”
温蘅继续低首找理由,“……臣妇……臣妇……”
皇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问:“夫人是不是在躲朕?”
他近前了些,温蘅又低着头往后退,他又近前了些,温蘅又往后退,如此数次,被“逼”得后退连连,温蘅腿碰到什么,失力向后倒去,歪坐在了榻边,又忙如烫火般飞快站起,急得双眸通红地,望向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凄声恳求道:“陛下!!”
天子的突然“垂青”,比给她冠个“谋害贵妃”的冤名,还要令她畏惧,疑案可查,冤屈可洗,有大梁律法在,有明郎在,她相信有沉冤得雪、重见天日的一天,可是,若是天子,这天下权势最盛的人,忽然对臣妻起了什么心思,放眼天下,谁人能帮得了她,昏天黑日,叫她如何应对?!!
温蘅急惧地几要落泪了,她沙哑着声音道:“臣妇要回去,回到臣妇与明郎的家,等着明郎回来……”
皇帝听她提明郎,人僵在原地许久,仍是道:“等夫人病好了再说。”
他扬声唤侍从进来,赵东林哪敢多看什么,打开门入内,将头垂得极低,“……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将郑轩给朕叫来,他这御医是怎么当的,楚国夫人的病,怎么让他越看越厉害了?!!”
郑太医闻召而来,在天子的冷眼下,战战兢兢地给楚国夫人号了脉,拱手道:“回陛下,按理说,楚国夫人只是略感风寒,早上已吃了碗药下去,应该好了许多,如今迟迟低热不退,应不仅是先前着凉的缘故,还与夫人心思沉郁有关……”
他想的是楚国夫人被昨夜贵妃一事给吓着了,故而内热积聚不散,但这话落在皇帝耳中,却有着另一番意思。
皇帝心情复杂地挥了挥手,令郑太医下去开方子煎药,而后望向瑟瑟坐在一旁、垂眼不敢看他的年轻女子,轻道:“别怕朕……”
温蘅怎能不怕,她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惧怕过一人一事,皇帝既已将此事揭开了头,也没有就这样断了的道理,他凝望着身旁的女子道:“夫人或许以为,朕是一时心血来潮,昨夜之前,朕也这般怀疑自己,可经过昨夜,得知夫人险些有性命之忧后,生死之事,令朕终于明白,朕对夫人,并不是一时兴起……”
他所说皆为实言,昨夜之前,他有时也会想,他对楚国夫人心意特殊,是不是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拥有她,“求不得”这三个字,对一名帝王来说,太过罕见特别,所以他才会对她念念不忘……可当经过昨夜之事,他明白了,若仅仅是“求不得”的心理在作祟,当得知她意外故去后,他也只会叹一声可惜,而后将她抛之脑后……可是,当昨夜他从皇后口中得知她差点身死时,惊痛与后怕,如浪潮袭来,瞬间冲垮了他的镇定……
皇帝的话,字字出自肺腑,然而他的肺腑之言,落入温蘅的耳中,有如催命的魔咒,她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不顾礼仪急急打断道:“臣妇早已嫁人,臣妇所嫁的,是陛下的表兄弟武安侯沈湛!!”
皇帝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朕知道,若你不是已为人妇,若你的丈夫不是明郎,朕何必拖到今天,才对你说这些话……”
温蘅被皇帝如此坦荡荡的“寡廉鲜耻”,给气急地无话可说,皇帝看她面色更红,人也似更虚弱了,大有弱柳扶风之态,知道自己今日的言行,真真切切地吓到她了。
皇帝想将她扶回榻上休息,手还没碰到她衣袖,她就急忙起身避了开去,背对着他,皇帝慢慢缩回手,看着她的背影道:“是朕唐突了,你尚在病中,当以养好身体为上,朕不该打扰你……朕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你好好歇息。”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温蘅人站在那里,却似身在油锅里熬煎,她看向不远处的书案,青玉镇纸下压着数页未写完的信,一字一句,都是她写给明郎的……
……明郎……明郎……
温蘅忍耐煎熬了一日的心,强行压抑的种种低沉情绪,在目望见写给明郎的书信时,一瞬间全然迸发出来,害怕、委屈、无力、迷茫……她此生从没有这样无助恐慌的时候,从前在家时,父兄护她,嫁为人妇后,明郎护她,可如今,横在她身前的,是圣上,是大梁江山的主人,谁人护得了她,她是明郎的妻子,她深爱明郎,怎么可能背叛他,去和圣上产生瓜葛,可圣上若是……
温蘅越想越是忧惧,身体的不适令意志变得较平日薄弱,终于忍不住掩面低泣。
皇帝其实没走远,就站在门外窗边,他听着里头低低的啜泣声,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透过花窗,沉默地望着她低泣着走至榻边,虚弱无力地伏在榻上,朝碧筠看了一眼,示意她用心侍奉。
碧筠会意,领着春纤等,捧着热药、蜜饯等物,入内伺候夫人用药,皇帝在将夜未夜的天色中,缓缓走离了此地,一颗心也茫茫地悬在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赵东林默看圣上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乱绕,就像在“鬼打墙”似的,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陛下,要回承明殿吗?”
皇帝想了片刻,道:“去披香殿。”
披香殿中药味弥漫,冯贵妃行动不便,宫人们遂将药膳端至榻边,但冯贵妃她哪有用膳的心情,金炊玉馔吃在口中,也如嚼蜡一般,一旁的冯夫人看着女儿了无生气的面色,十分心疼,苦心劝道:“娘娘多进一些,您吃的这样少,身体恢复起来也慢,陛下若是看见您日渐消瘦,会心疼的……”
冯贵妃垂着眼帘淡道:“孩子没了,陛下还会心疼我吗……”
冯夫人道:“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刚入宫那会儿,别说孩子,连宠幸都没有过,可陛下就是独独疼您,一路抬举着您,在短短两年内,封到皇后之下的贵妃,您做了贵妃之后,这才有了身孕,可见陛下岂是因龙裔疼您,而是因宠爱您,爱屋及乌,方才看重娘娘腹中的孩子呢……”
她叹了一声,轻抚上女儿苍白的面庞,“母亲像娘娘这么大时,第一次有孕,也不小心没了,后来不还是有了你们几个,个个都平平安安地出世长大,是娘亲的好孩子……娘娘您年轻,陛下又宠爱您,放宽心,把身子养好,孩子很快会再有的……”
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冯贵妃,总觉圣上的宠爱,宛如缥缈的云雾,置身其中,好似被重重包裹、无边无际,可伸手抓去,却都只会从指间流逝,什么也握不到掌心……可这些话,要怎么跟母亲说呢……冯贵妃默然不语,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将药膳端下去。
冯夫人急了,“娘娘,您这才吃了几口啊,再吃一点吧,您刚失了孩子,身子虚着呢,可不能这样饿着自己……”
她正苦口婆心地劝着,有一男音在后接道:“听你母亲的话,不要任性。”
冯夫人回身见是圣上,忙与一众宫人同向圣上行礼,冯贵妃也忍疼扶着榻沿要起身,刚动了动,圣上已走近前来,按住她道:“不用起来了,在你卧榻养病这段时间,见着朕,无需行礼。”
冯贵妃垂首道:“谢陛下恩典。”
皇帝温言安慰了几句,端起一碗乌鸡汤,吹舀着喂她,冯贵妃抿了一口,声音低怯,“陛下怪臣妾吗?”
皇帝问:“怪你什么?”
冯贵妃道:“……怪臣妾没有护好腹中的龙裔……”
“这不怪你,是意外,是这孩子福薄,是朕福薄……”
“……陛下真的相信是意外吗”,冯贵妃抬头看向圣上,“……昨天夜里,臣妾的确是被楚国夫人撞落水中……”
“楚国夫人不会有害人之心”,皇帝打断了她的话,“这话往后不要再提。”
冯贵妃甚少听见圣上这样冷声对她说话,低低“是”了一声,垂下头去,心中溢满酸楚。
……果然……还是要护着皇后的……她从前就总是疑心,陛下对她的宠爱,前朝之事,在内占了多少……先前冷落皇后那么久,皇后一病,陛下就天天去看……不管外人看来她有多受圣上宠爱,皇后的地位,始终稳固如山……到底是少年结发夫妻,整整四年后宫唯有皇后一人的深情,怎会说没就没……
皇帝见冯贵妃垂首不语,形容怯怯可怜,又缓和了语气,“不要多想,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身体养好。”
冯贵妃乖顺点头,“是。”
她知道她在圣上心中,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听话地就着圣上的手,将一碗乌鸡汤饮完,依在圣上怀中道:“有陛下在,臣妾就什么也不多想,什么也不怕……”
皇帝安慰地揽住她的肩,口中温言软语,心中却另有所思。
他在深宫长大,母亲又是不受宠的妃嫔,自小宫闱之事也见了不少、听了不少,贵妃落水不是意外,那么会是谁在背后谋划,是华阳大长公主和皇后在后为之,还是贵妃情知腹中孩子有异、顺水推舟……
无论哪个猜想为真,都令他感到心累,何况,此事还将她牵涉了进来,皇帝又陪了冯贵妃大半个时辰,让她放宽心、早些歇下,在接近亥初时分,离了披香殿。
他在夏夜月色下想着心事走了一阵,脚步又不知不觉地往南薰馆去了,侍走在后的赵东林暗道陛下这前脚出后脚进、也是够忙的,但圣上人停在馆外翠竹林前,又不往里走了,只是负手遥遥望了那竹林里的一点晕黄灯火许久,又转身走了。
圣上的心思,他不敢妄自揣测,继续随走在后,侍奉圣上回承明殿盥洗安置。
内监吹熄了大半灯火,宫女放下了重重帐幔,听见赵总管轻轻一击掌,皆无声垂首退出御殿,皇帝仰躺在御榻上,自袖中抽出一方薄帕,望着其上的蘅芜花叶纹,心思如飞絮轻浮,忽上忽下,没个着落。
小的时候,他只是一名因为母亲出身寒微、位分不高,而被人忽视的庶皇子,父皇很少来母亲宫中,他也很少有机会与父皇亲近,就算偶尔有这样的机会,父皇也只问些学文习武之事,他也只会恭恭敬敬回答,原以为皇室父子就是这般,直到一次亲眼望见秦贵妃所生的七皇子,伸手去拽父皇的胡须,而父皇不但不以为忤,还哈哈大笑,将七皇子架在了肩头。
他在旁可以说是看得目瞪口呆,此后每每瞧见父皇与秦贵妃所生的几个皇子公主亲密无间,心中就十分羡慕。
父皇既然只问他的学业,他就努力学文习武,想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可母亲却不许,道她出身寒微,身后无世家势力供他倚仗,如果他锋芒太露,就会成为别人眼里的尖刺,会被轻易拔去,她不希求圣宠,也希望他不要太在意皇室的父子之情,作为母亲,她只盼着他与嘉仪平平安安,这就够了。
于是在一次皇室子弟的摔跤比赛上,他由着他那些世家妃嫔所生的哥哥弟弟们,将他摔来摔去,输了一次又一次后,他悄眼看向父皇,想从父皇眼中看到哪怕一丝丝的失望,可是没有,父皇就同在场其他所有人一样,根本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对他是输是赢并不在意,看他如此“不成器”,也不在乎,毕竟,父皇还有很多孩子,毕竟,秦贵妃所生的两名皇子,才是父皇心尖上的爱子。
赛后,众人皆离开练武场、前往清凉台宴饮,他衣发凌乱,身上沾满了灰尘,默默走在人后,也未跟去清凉台,而是径自走到一清池边上,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就算注意到了,估计也懒得费心来寻。
他对望着水中那个灰不溜秋的小小身影,自嘲地扯了扯唇,正准备捞水清洗,忽然有什么东西砸中了他,回身看去,见是一个身着锦袍玉带的小男孩,攀坐在池边的杏树上,手里抓着一把新摘的酸杏。
今日比武,一些宗室子弟也入了宫观武,他猜他是某位公主王爷的儿子,不想生事,继续背过身去洗脸,可那身后的酸杏,却一个劲儿地砸了过来,还专怼着他头顶的同一个地方,一个接一个地砸,像是想砸个坑出来。
他本就心情极差,这下更是憋不住自己的火了,将母亲的嘱咐抛诸脑后,捋起袖子就准备爬树“教训”“教训”这男孩。
但那男孩看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不但不畏惧闪躲,反而还很高兴的样子,把手中酸杏一洒,主动跳下树来,和他扭打在一处。
最后,他把他打败了,那男孩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双眸晶晶亮,“我就知道你很能打!刚才比武的时候,我一直在盯着你看,我没看走眼!!”
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没想到练武场上还有人在看他,愣了愣问:“……为什么砸我?”
那男孩高高兴兴地坐起身,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的锦袍沾满了泥土草屑,阳光下笑容灿烂,“我不先把你激怒了,你怎么肯认真地同我打一架呢?!”
两个人一同去了他母亲那里,母亲知道这男孩姓沈名湛,小名明郎,是父皇最宠爱的妹妹——华阳公主的儿子后,吓了一跳,连连斥责他不该同明郎动手,让他快些向明郎赔罪。
明郎却道:“我与六皇子是表兄弟,兄弟之间打闹玩玩儿而已,充媛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有很多的皇兄皇弟,可却没有一个人像明郎这样,说是他的兄弟。
两个人也就这样渐渐熟了起来,华阳公主起初不喜明郎与他这寒微庶皇子往来过密,但明郎仍是违背母命常来,后来华阳公主在秦贵妃那里吃了瘪,一次上元节,他又恰好救了明郎一次,才不那么反对他们来往,他与明郎,也日益亲近,真如亲兄弟般,一起读书,一起习武。
母亲擅做点心,常常亲手做给他们吃,一次两人比完剑后,都十分疲惫饥饿,就着茶水,急切地嚼吃母亲新做的红豆糕,最后碟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他推让明郎吃,明郎推让他吃,母亲在旁看笑了,将那块点心掰成了两半,各给他和明郎递了一半。
明郎嚼着那半块红豆糕道:“这样好,做兄弟的,有福同享。”
母亲笑问:“若是不能分享呢?”
明郎歪头沉思了一会儿,道:“那就给六哥。”
母亲笑,“不是说兄弟间有福同享吗?”
明郎道:“君臣有别嘛。”
母亲唇际的笑意瞬间僵住,忙四处张望是否有宫婢听了这话去,他也被明郎惊到了,怔怔地握着那半块红豆糕,明郎却仍是如常笑着望他,“东宫无主,六哥也是皇子啊。”
这一句,燃起了他潜藏的野心。
君臣有别……皇帝握紧了手中的帕子,阖上了双目,可那日明郎请他赐婚的场景,却在眼前挥之不散。
那时,他纳罕沈明郎竟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笑问:“是什么样的女子,这样勾了你的魂去?”
明郎低低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