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九章 耿直的汉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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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徐学士,方应物本人也略略失神,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种方应物,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耿直”这种评论,这个词貌似离他实在有点远。

君无戏言,既然天子说耿直,那自己就是耿直了,不耿直也要做出耿直样子……方应物暗暗想道。

另外就是,天子竟然当面吐露了对自己的看法,在庙堂中这是很罕见的现象,大概因为天子经验不足才会如此。正常情况下,上位者绝不会轻易表达对人的真实看法,否则太容易被下属所利用了。

闲话不提,既然天子允许方应物说话,那早有准备的方应物自然也不会客气。只不过因为天子说出“耿直”两个字,方应物的策略也随之产生了小小变化。

只听得方应物进奏道:“如今朝中庸才当道,尸位素餐比比皆是,天下人不忿久矣。陛下践祚,继承大宝,不欲扫清庙宇、还大明江山一个朗朗乾坤乎?”

方应物提到的这些问题,天子岂是有目如盲的不知道?只是大道理人人都懂,也人人会说,可具体该如何做,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天子又想到,以方应物的才干,不应该只啰唆几句大道理,便垂询道:“朕对积弊知之甚深,一时间尚未有头绪,你又有何见解?”

天子确实是想刷新政治,一方面是出于对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厌恶;另一方面,就算要论功行赏,安排东宫旧人加官晋爵,那也得先让老人们腾出位置,不然何以封赏功臣?只是目前老人们死赖着恋栈不去,天子也不想撕破脸,所以暂时僵住。

方应物提议道:“当年朝中奸邪当道,清流正人纷纷被贬出京去,如今散落在外方州县。陛下何不一一平反,先将忠直之士召回京师?”

徐溥等人听到方应物进言,心里不禁想道,方应物果然居心叵测!别看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是全心全意为忠良发声,但对朝廷人事稍有了解的都知道,流落在外地的大臣中,第一厉害的是王恕,第二厉害的是方清之!

而这两个人,一个是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一个是方应物的父亲!难怪方应物口口声声不在意自己的官职。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已!

方应物本人即便起复最多也就是五品,而王恕和方清之这样的人名动天下,又积攒了雄厚资历,一旦回朝必将重用,当然比方应物起复为五品更加有分量!

按下其他人心思不表,天子无奈道:“流落在外的忠良本该重用,怎奈如今朝中没有那么多空闲要职。”

方应物表示这不是问题:“要职肯定有,只是都被庸才所占!将忠良大臣召回京师,就是陛下向天下人表示正本清源的决心;同时,这些人回京后,自然就等于是向在位庸才施加舆论压力,最好逼迫庸才主动辞官!”

还有一点方应物没有明说,这些人回京后,为了自己的官复原职或者更上一层楼,能不主动想方设法清除尸位素餐的老人们么?

确实也是一种办法,即便不能解决问题,起码也能推动问题的解决。天子赞道:“此言大善,朕有茅塞顿开之感!这样简便易行的主意,先前左右居然没有人想到。”

等的就是这会儿,方应物迅速抓住机会,再次奏道:“臣以为,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个主意,而是陛下身边之人蒙蔽圣听,故意不提!不然这样就简单的想法,岂能想不出来?”

方应物一边说,目光一边在徐溥刘健等几个人身上来回打转,其中含意不言而喻。所谓陛下身边之人,除了这几个还能是谁?而所谓蒙蔽圣听之人,除了这几个还有谁?

我靠!徐溥刘健等人的怒气一下提上来了,这方应物简直不按理出牌!进谗言也就罢了,但哪有这样当面说的?这样明目张胆地攻讦,还要不要清流一派的脸面了?

关于这个问题,徐溥刘健这些人还是有几分心虚的。方应物能想得到,他们当然也想得到,但是他们并不愿尽快召回被贬大臣。

他们盘算的是,等他们掌控了朝廷,换句话说,尽可能先把自己人安排好了之后,再慢慢召回被贬大臣不迟。免得大批德高望重大臣迅速回京后,与他们这些从龙之臣抢位置。

抱着这种小心思,徐学士等人自然没有向天子进言召回在外大臣的动力。至于别人,不愿为这点小事冒犯注定会入阁的徐学士等人,所以也就闭口不谈。也就方应物,才会野蛮地突然闯进近臣领域,打破了这种默契。

可是徐学士等人心虚归心虚,但也万万不能容忍方应物借题发挥,在天子面前肆意污蔑!故而徐溥运气厉声喝道:“一派胡言!”

方应物仿佛被徐学士吓住了,愣了愣后连忙主动认错道:“那就是我错了,不该胡言乱语,也并没有人蒙蔽圣听!”

正当众人为方应物突如其来的服软态度感到奇怪的时候,方应物又道:“就是不知为何无人向陛下进言,如此简单的主意,不可能没人想到,难道是昏庸无能的缘故?”

不肯承认蒙蔽圣听,就要承担昏庸无能的指责?这根本就是两种倒霉的选择,没有完美的答案!登时将徐学士等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们实在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抓住了这点大做文章,真有种防不胜防的感觉。

天子瞧出了徐学士等人的尴尬,暗暗叹口气,人非圣人,都有私心,天子只能表示一定程度上的理解。便解围道:“就事论事,休要再说多余的。”

“陛下,这并非是臣故意挑起事端!而是看到不平之事,实在不吐不快!”方应物叫道,末了他又补充道:

“臣就是这么耿直的汉子!前些年,就因为如此耿直,故而屡屡触犯权贵,最终被困在慈仁寺才得以自保!时至今日,臣依然还会如此,绝不畏惧一切新旧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