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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厅再次很不长眼地将传票送到方宅时,方应物本人并不在家里,他去了李东阳宅邸。因为自己与刘府的婚事已经非常临近了,而李老师将在婚事中作为男方长辈角色出现,所以方应物有很多事情要与李老师商议。
李东阳对方应物的婚事也很热心,边想边问道:“刘府那边想如何操办?”方应物无奈地答道:“依老泰山那边的意思,想大操大办,高调一些。”
李东阳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刘棉花的意思,这就是要刷存在感。反正刘棉花已经没多少清名了,无论奢侈还是简朴没有区别,高调一些可以刷存在感,强化别人的印象,尤其是向公众展示刘府与方家的亲密关系。
从财力上当然不是问题,方应物不缺钱,刘棉花也是保定府军籍大户出身,实在不行他李东阳也可以赞助一点。
但从方应物的态度看,方应物本人似乎不愿过于张扬。作为一个清流典范,虽然有这样那样迫不得已的因素,但在与刘府关系上,肯定不愿公开表现得过于高调。在声望领域里,方应物根本没有任何需要借用刘府的地方。
这时候,有李东阳的长随到了屋门口,高声禀报道:“方家那边有人过来,说是有急事禀报。”此后又有个方家仆役进了屋,对方应物道:“小老爷!那街道厅又遣人送了传票到家里,还是关于小老爷差役的事情!”
方应物闻言皱起了眉头,在自己紧锣密鼓布置婚事的节骨眼上,万安又来这一手,简直是要恶心人啊。
李东阳怕方应物过于大意,连忙嘱咐道:“万首辅死死瞄准了你不放,你还是要当心为好,不可轻忽,免得阴沟里翻了船。”
方应物倒是不犯难,口气轻松地答道:“老师放心,学生自有主意,此事易尔!”而后方应物便把娄天化招来,耳语几句后道:“你速速去屠中丞那里,将我的话传给屠中丞。”
如是过了两日,都察院和顺天府联系审理左常顺假冒方应物案件最终判决结果出来了,而且当场执行,并没有再上报。因为都察院本身就已经是最高司法机关之一,而且本案又不涉及人命官司,根本没有再上报的必要。
判决结果很是惊到了一些人,其实屠滽屠大人的判词很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左常顺激于士人义气施暴官吏,虽情有可原但法无可恕,故判其代替方应物赴街道厅服三年苦役。一可惩暴行,二可全义行,三可彰教化。”
明白人都看出来了,判了左常顺代役,方应物便彻底解脱出来了,不会再受街道厅拘束。在大明朝代役是被允许的,或者找人顶替或者出银子。左常顺被判罚代替方应物服役这种情况,也算是合情合理合法。
妙,非常妙!无数人忍不住为之叫好,这个应对法子实在妙到毫巅。不过首辅万安听到这消息后呆住了,这看起来没有破绽的手段,居然被方应物如此轻描淡写地破解了?仿佛轻轻吹了一口气,便把漫天烟雾都吹散了。
之前一直可以说,是因为自己轻敌大意,端着首辅架子看不起方应物,所以才屡屡吃亏。但这次自己真心没有轻忽,从头到尾都是很认真,可结果依旧如此失败!
当初商定出来的三管齐下之策何等气势汹汹,仿佛能手到擒来地将方应物一口吞下,根本看不出方应物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不过到目前为止,却几乎要全面无果而终。
差役问题,经过徐学士一拨人的打岔,反而节外生枝给了方应物表现的舞台,被方应物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在科道组织弹劾方应物,肯定不可能成气候了,这时间没人愿意站出来公开弹劾方应物。当初他万安还想着走内宫裙带路线,请万贵妃出马收拾方应物,可也毫无动静。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总而言之,一位首辅狮子搏兔打算整治一位落魄为民的前小官员,居然没有成功,这看似不可思议,但确实发生了。
大明朝廷是彼此制衡的,万安这首辅不可能直接下令,强行将左常顺代役之事作废,这个命令连六科都过不去。而且内阁阁臣在名义上是辅臣,还不见得有资格自主下令。
不过万安对方应物的恨意是刻骨的,他不甘心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然后他又发现,再对付方应物已经不能那么得心应手,甚至连积极主动帮他出谋划策和执行的人也不好找了。
万首辅本来就不是德高望重类型的首辅,更没有名望可言,盘踞内阁全靠利益算计和交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所以万首辅的权势和影响力很纯粹的与利益得失挂钩,或者说,他从来就不能单纯的“以德服人”,走的是以“利”服人路线。
正因为如此,万首辅才产生了失控的感觉。从利益角度来看,一是他已经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一个七十岁的人能给别人多少信心?说不定明天就变成“古人”了,还能给别人带来多少预期利益?又如何能让别人真心实意的屈服?
二是自从天子息了更替东宫的念头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万安包括万安一系的人马没有任何未来可言。当今太子登基之日,就是彻底清理万安及其势力的开始,万安甚至连接班人都不可能安排,至于谁人能出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将前途命运赌在万安这边?现在已经是成化二十一年,不是成化十一年了,“人心思变”四个字不是嘴上说说就能打消的。
意识到问题所在后,万安的心情有些落寞,自己这首辅的影响力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散,而且无可挽回。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万安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满头白发,忽生英雄迟暮之感。
他又想起了八年前,那时首辅商辂站在权位巅峰时弃官而去,而自己却难以理解,一直到今天,总算才有些懂了。
“不!”万安在书房中拍案而起,对着看不见的空气吼道,他还是不能接受如此软弱无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