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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方应物问过门子,知道父亲方清之已经回了家,便去见父亲。
在书房里,方应物将昨日自家门前有人捣乱以及今日得到的线索消息全盘告诉了父亲。不过方清之听完后无动于衷,没有太多表示,慢悠悠地品茗不语,一副沉默是金的派头。
看着父亲风轻云淡的样子,方应物感到父亲好像不太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便道:“父亲不要以为只是木秀于林后,一些人想败坏我家名声而已,要站高了看,往深里想才是!”
方清之开口问道:“怎么站高,又怎么深想?”
方应物对答道:“在当前局势下,我父子的升迁是朝局焦点,已经不仅仅是我父子两人的荣辱,而是象征着东宫一方实力的起落!有人蓄意捣乱,阻止父亲上任,这说明另一方要发力了!
见微而知著,隐隐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是令人不安,如果刘珝真的投向首辅万安,那么内阁整体上就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这岂能不引起重视?
而且自从那日文华殿内外廷集议上,诸公商定我父子各有任用之后,只见物议纷纷,但在程序上仿佛再没了下文,这说明其中必然有巨大阻力。”
方清之叹口气道:“谤言实乃人之常情,升迁这种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须得把心放平常了。”
方应物很露骨地说:“词臣养望便如鸡卵孵化,养足了望迁转,便如鸡仔就要破壳而出。父亲这次机会难得,国子监祭酒绝非寻常官职,如若错失非常之可惜。”
方清之依旧很淡定地说:“你不要这样急躁。即便这次被阻止了,你我又有什么损失?其实你要明白,对你我个人而言,这并不是输不起的事情。”
“父亲大人淡泊名利,儿子我深感佩服。”方应物很没脾气地无奈道,遇上这种不懂事的父亲还真够操心的,自己又要多花几倍精力来折腾了。
方清之微微一笑,“其实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你对为父说这些话有何用处?你是找错人了罢?”
方应物愣住了,感到父亲不同于往常,很有点玄乎样子。
方清之又道:“你接下来是不是又要举出若干妙计,然后差遣为父配合你行动?可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肉食者谋之这句话你应当耳熟能详罢?你说站高了看,那也只是看看而已。
高处的事情,自该有高人去处置,你我还不是这个高人。你的锦囊妙计即便机巧万千,未必比得上高人们的一句话。”
方应物皱起眉头,这话好像也不是没道理……没想到,父亲大人居然也悟出一力降十会的哲理了,可他方应物向来是四两拨千斤的路数。
方清之深有感触地叹息道:“你不明白,宫里事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样,远远不一样。从根本上的规矩大不相同,如果拿你往常的经历套进来,必将吃大亏。”
方清之虽然碍于清流的脸面,不愿很直白说一些不够君子的话,但方应物却能隐隐约约地听明白。
皇位之争,这根本不是儿戏,与其他所有事情的规则都不大相同。或者说,这里面根本没有规则可言,是很纯粹的胜者为王、赢家通吃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就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实力为尊,更适合一力降十会套路的生存,四两拨千斤的路数反而落了下乘。
想至此处,方应物背后流了几滴冷汗。险些忘了,自己参与进来的事情是皇位之争,而不是人生中又一场游戏。
纵览史书,皇位之争不知产生过多少血淋淋的一幕,尽管大明朝在这方面已经很温柔了,但仍然不可小看。
方清之一针见血地说:“归根结底,你内心深处不相信别人,一切都想掌握在自己手里,唯愿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操纵下运转。
为父不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信心,你好像觉得只有你才是最完美的,别人都是提线木偶。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没了你天也不会塌下来,这世道也未必会变得更差。反过来说,就是有了你,事情也未必能变得更好。”
知子莫若父,方应物竟无言以对,难得默默地听着父亲的教导,认认真真咀嚼其中每一句话的含义。
好罢,东宫的最大支持者,在内廷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天子生母周太后,在外朝是下定决心投机的刘棉花,这才是肉食者。
如果把有人阻击方家父子的事情上升到另一方打压东宫实力的高度,那这边对抗也该由刘棉花、怀恩出面。自己一个待察在家的小官僚操什么心?殊不知操心多了容易变老……
而且自己虽然意气风发,但在东宫国本之争里,还只能算是高级炮灰而已。自己的根本目的还是安身立命,而不是为了太子去献身。不对,应该说天子垂拱而治,谁当皇帝都可以接受,无非就是发达或者不发达的区别,犯不上玩命。
当然上面这句话,是绝对不会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但父亲内心到底怎么想的?方应物突然发现自己第一次看不懂父亲大人的心思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试探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方清之道:“当年为父进东宫之前,你送给为父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些年为父反复揣摩这句话意思,深有所感。怎么你自己反而忘了这句话?”
方应物不禁愕然,自己只是凭着史书上看来的段子,不求甚解、现学现卖、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抄来送给了父亲,但自身却没认真想过其中内涵和深意。
半晌之后,方应物才对方清之道:“看来父亲大人在东宫侍班这几年,真是没有白过,长进非常不小,儿子我也大可放心了。”
说是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方应物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仿佛失去了什么。宫里这个地方,果然是有几分邪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