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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内,占地庞大,结构繁杂,内部也分着很多层次。如果不计承天门到午门这段,只从午门开始算,大抵上可以分成三层。
午门到奉天门之间是最外层,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六科廊、起居注馆、尚宝司都在这里,早朝的地点也在这里,而太子东宫则在东边。这一层以内廷大臣的办公场所为主,兼具太子学习、君臣面议等功能。
奉天门到乾清门之间是第二层,这里是三大殿区,基本上就是礼仪性的场合,平时只作为摆设存在。第三层也就是最内层则是天子后宫所在了,也是朝臣绝迹的最神秘地方。
却说皇宫最外层的文华殿,位于左顺门里。文华殿的设计功能是用来君臣谈事和天子讲习所用,但现在却因为距离东宫比较近,逐渐演变为太子学习的场所。至于天子,早就不见大臣了。
今日午时,太子上午的课业结束,按照惯例赐给众讲官膳食。用膳地点并不在文华殿,而是在左顺门门房里。
今日在文华殿侍班的东宫讲官堪称是星光闪耀、群英荟萃,十足十的黄金组合。有少詹事刘健、左庶子谢迁、侍讲学士李东阳、右谕德吴宽、左谕德方清之。
如果这个时候天上掉一块陨石砸中左顺门,大明朝的历史就要被彻底改写。
众讲官聚集在左顺门门房里,每人都有小太监奉上馔食。刚从紧张肃穆的课业中解脱出来,他们这些当老师的人也难免感到几分轻松,故而众讲官也顾不得“君子食不言”,一边用膳一边谈笑风生。
只有方清之是个例外,他只管默默地用膳,耳朵里听着别人议论,但并不轻易开口。
当初方清之开始侍班东宫时,儿子方应物曾经送给他一句箴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方清之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便用心践行之。直至有一日,方清之将这句箴言告知了同年杨廷和。
而杨廷和大笑道:“以吾观之,只怕是令郎担心方兄不善言辞,所以才送了这样一句箴言,叫方兄你干脆装聋作哑,免得惹出麻烦连累到令郎身上。”
杨廷和思维敏锐,这个一阵见血的解释太有道理了,很合乎方应物那种骄傲自许、目无尊长的性子,以至于让方清之生了几天闷气。
不过生完闷气后,方清之发现这句箴言还真就是最适合自己的,结果只能继续践行。
闲话不提,方清之啃了两口白米饭,却听坐在对面的吴宽笑道:“东宫明理好学,远离嬉游,有明君之相也,也是吾辈的幸事!”
地位最高的刘健却道:“诚然如吴匏庵所言,东宫言行举止皆有明君风度。不过我却总感到,东宫与吾辈似有隔膜,固然礼数周到但却不很亲近。”
李东阳开口道:“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圣人又云君子群而不党,只要东宫肯用心向学,吾辈不负天下重托,其他不必计较什么。若想要亲近,吾辈怎么比得过内监阉人。”
谢迁却叹道:“东宫从未赐吾辈一同用膳,由此可见一斑。我敢断言,谁有幸先能伴东宫用膳,他日必为首辅。”
有人附和道:“不知诸君谁先拔得头筹,到时候一定要做东道。”
正午时分,宫里众人不是用膳就是休憩,在外面走动得不多。但左顺门门房里众讲官却听到了脚步声,便很随意地透过敞开的房门口,向台阶那边望去。
却见有一伙人出现在视野里,正拾级而上。前面两人是小内监服色,神态带着几分恭敬,应该是在引路;而后面这个人却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再细看时,后面这人叫所有讲官都感到非常熟悉,不是方清之的儿子方应物又是谁?众讲官便产生些许疑惑,听说方应物今日进宫,去了西苑那里面圣,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方应物踏着台阶,进了左顺门门洞里,随意扫了几眼,正好也瞧见门房里的几位。他连忙走上前去,连连行礼道:“拜见父亲……拜见众位前辈……”
方清之没法沉默了,咳嗽一声问道:“你不是觐见天子去了么?来此地作甚?”
方应物叹口气,苦着脸意兴阑珊地答道:“天子下旨,叫儿子我去文华殿陪伴东宫用午膳。”
奉诏陪伴东宫用膳?这几个关键字从方应物嘴里不情不愿的蹦出来后,众讲官纷纷惊诧,但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拿诡异的目光瞥了瞥谢迁,方才谢余姚可是预言过首辅什么的……
而方应物如实答了话后,却见父亲和前辈们大眼瞪小眼的一言不发,心里简直莫名其妙,这些人到底搞什么鬼?
又是方清之打破了诡异的氛围,再次问道:“天子为何叫你去文华殿伴随太子用膳?”
“儿子我怎么知道……”方应物嘀咕道,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方才情况。
当时天子表示已经到了午间,自己借机请求退下,但天子却又道:“既然你声称没有接触过东宫,故而无从判断,那朕给你机会。
此时太子应当正在文华殿用膳,朕便赐你也去文华殿用膳,顺便伴随太子。等用过膳,再来见朕。”
方应物顿时有吐血三升的冲动,这天子难道今天死活也要从他嘴里掏出点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铁口直断居然值这么多钱。
不愿归不愿,但又不敢抗旨,方应物只得无可奈何地接下旨意。此后便在小内监的带领下,从西华门入宫,向左顺门方向而去,并在左顺门遇到了父亲和其他讲官前辈。
方清之不大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方应物突然灵机一动,开口道:“儿子我不通礼仪,需要有人在旁边指引,免得在太子面前失了礼。
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不如父亲大人陪同儿子走一遭罢?想必天子和太子都不会计较。”
方清之倒是想跟着去,他实在是不放心特别能折腾事情的儿子。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在讲官里面出挑了,不符合中庸之道。不过又掂量片刻后,方清之果断地答道:“可以。”
随后方清之便带着儿子穿过左顺门,向文华殿行去。其余讲官目送父子离开的背影,神态各异,各有所思。
谢迁叹口气,对着其他人拱拱手道:“在下稍有不适,先行回去了。”
在路上,方清之忍不住低声问道:“天子到底要你作甚?”方应物老实答道:“臧否东宫……”
方清之吓了一大跳,这话题也是小小一个年轻官员可以随便说出口的么?他忍不住斥责道:“你能不能消停些,总是惹来麻烦事情!”
方应物仰天长叹:“闭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儿子我也万般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