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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在王英和唐寅的伴随下,施施然步入前庭厅堂。此时堂上已经有七八人在,见了钦差大人便一起见礼。
方应物扫了几眼,大都不认识,但却有一个二十几岁年轻人看着眼熟。仔细回忆后便记起来了,敢情这年轻人是祝枝山,六年前见过几次。
方应物随意还礼后,在主座上坐定,然后叫唐寅端茶倒水,王英则立定于方应物身后听吩咐。
“此乃阊门外望江楼唐员外家的大公子,我观此子天资英秀、聪敏过人,他日必将为吴中后起之秀!”方应物指着唐寅,将他介绍给众人,算是借这个机会提挈少年唐伯虎一把。
毕竟方应物现在也是个年轻得志的大名人,论功名又是堂堂的会元出身,当众赞誉一个人还是很有分量的。
随后方应物又将目光看向敬陪末座的祝枝山,笑道:“一晃六年不见,祝朋友风采依旧!如今学业如何?可曾取了功名?”
这口气活像是老前辈向后辈问话,叫祝允明苦着脸,心中别提多郁闷了。六年前被方应物搞得脸面全无,六年后看来还是找不回场子。
祝允明家学渊源、少年早慧,自负才名,被乡人视为天才和未来之星,但在方应物这个怪胎面前,仿佛什么都不是。
六年前他是苏州最有潜力的年轻人,方应物只是一个乡下来的狂生;六年后他还是苏州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但方应物已然是名声赫赫的持节钦差了。
只用六年时间,竟然能一飞冲天到这个地步!而且方应物比他还小了三四岁,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祝允明杂念丛生,但总要回话,只能答道:“有劳大人惦念,晚生已然进学,现为廪膳生员。”
二十多岁的廪生放在平时也足以自傲,但在方应物这十九岁中进士的人面前,委实不够看的,说出来都觉得脸红丢人。
方应物和蔼可亲地点点头,勉励后进道:“尔还需勤修学业,当效仿你们吴匏庵、王守溪等前辈,一鼓作气连登黄甲才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方应物喜欢上了这种装前辈教导(调侃)人的感觉,特别是像祝允明这种没有功成名就的未来名人。在枯燥的官场生活中,这是难得的乐趣了。
当然按照规矩,在别人眼里他的确是前辈,科场达者为先,年纪再轻也是前辈。
教(调)导(侃)完祝允明,方应物又将眼光放在别人身上,口中问道:“恕本官眼拙,诸君瞧起来大都陌生……”
今天联合到访的人,必定都是本地名流,不然哪有资格进钦差公馆大门?
不过其中实在没有方应物太熟的,众人便只能自我介绍,此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抬举方应物——
“方大人仗义出手,主持公道,我姑苏城如久旱逢甘霖,视方大人如再生!”
“方大人不畏强暴,铲锄奸邪,扶危济弱。慈惠遍及全城,实在是本地之幸事也!”
面对如潮的谀词,方应物笑而不语,只慢慢的饮茶。不知过了多久,厅堂中忽然传来刺耳的冷哼声,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捧杀!”
这话音不大,但却足够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又顺着声音望去,却见此人立于方钦差侧后方,大概是随从之流。
王英作为长随,此时侍立在方应物旁边,这声突兀的话自然只可能是他出口的。
方应物收起笑容,转头斥了一句:“在座的都是本地名流,德行清标的人物,哪有你放肆的地方!”
不过虽然骂的是王英,却让堂中其他访客感到微微脸红。他们的心思,连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长随都看出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呵斥完自家随从,方应物似笑非笑地对众人道:“诸君到此,想必有所指教。本官虽为钦差,但向来是很重视民意的,诸君不妨有话直说。”
有位宽袍大袖的年长者咳嗽一声,“方大人为民除害,四方敬仰,或可善始善终乎?想那采办太监驻苏月余,却搜刮民财不计其数,皆为不义之财也!方大人何不妥善处置,以全德行?此可谓圆满也。”
这句话关键在于“妥善处置”四个字上面,而且谁都听得出来,他这妥善处置的意思就是物归还主……
“说得好!”方应物猛然拍案喝彩,“太监王敬名为代天子采办,实则为祸一方,敛取皆为不义之财!”
听到钦差大人貌似赞同自己的看法,先前开口的老缙绅笑容渐起,众人也频频点头。
然后便听方钦差更加慷慨激昂地说:“所以诸君放心,本官自有主意!凡是不义之财,理当全部抄没入官,决不能便宜了王敬这等贪婪小人!”
什么?抄没入官?众人齐齐一愣,他们心目中的处置方法可不是这样……
方应物仿佛不明白众人的想法,又环视厅内,正气凛然道:“诸君大可放心,财宝虽然动人心,但本官也是读过圣贤书的!绝不会擅取一分一文,一切皆归于公!”
众人一时间仿佛集体伤风,大堂中咳嗽之声此起彼伏,面面相觑过后,还是由那老缙绅开口:“不义之财,取之于民,当还之于民。”
随后他指着堂中一人,“比如这位张老弟,家中被勒索走白银五千两,古画两幅,损失惨重……”
方应物不耐烦听诉苦,打断了话,“按照朝廷惯例,凡是有贪墨之辈被查处后,抄家乃常有之事。
但是抄家之后,彼辈家产尽都归公,没听说还有寻找原主奉还的。事例在此,本官也是照章办事。”
又有人辩道:“情况不同,还望钦差明鉴。”
方应物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们也说了,不义之财是不计其数,那怎么还?难不成你说一千两就还一千两,他说一万两就还一万两?
其次,你们都说是被勒索的,证据也不甚清晰,谁知道有没有主动行贿的?如果是向太监行贿还想索回贿金,那未免也太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罢?
说来说去,事实不清晰,叫本官怎么归还?本官乃是督粮钦差,哪有时间一一给你们分辨!还是照章办事,不义之财抄没入官最为妥善!”
这话说得,叫众人一时间感到万般无奈,难道王太监敲诈钱财之后还会开个收条当证据么?钦差大人这口才好生了得,而且推脱功夫也炉火纯青,叫他们欲言又止地不知怎么张嘴。
冷场片刻后,那姓张的乡绅不服气的反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家钱财字画被王太监白白取走,却无法再要回来?”
方应物讥讽道:“你也知道是王太监取走的,那么大可再找王太监要回来,却来本官这里作甚?”
这人被方应物讽刺得面子上挂不住,反驳道:“财物如今就大人这里,我们去找王太监岂不是南辕北辙?也只能来找你方大人了。”
坏了!其他人心里微微一惊,这种话怎么好说得出口?真说了出来,岂不就相当于说:你方大人比太监好欺负,所以我们不敢去找太监,只敢找你方大人来闹!
哪个官员能受得了这种语气?更别说刚刚驱逐了采办太监,声势正盛的钦差大臣!
然而方应物却没有发怒,反而嘿然一笑,“其实法子也不是没有,遇到钱财纠纷之事,可以去告官!你们大可去衙门状告王太监,说这王太监敲诈你们钱财若干、古玩字画若干,衙门审理清楚后,自然会酌情发还!
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如果你们不去告状,我看也就等于是自认倒霉了!
再说如果不经明明白白的官司,本钦差就随意将财物返还出去,岂不成了私相授受?
传了出去,别人还以为有什么内幕,若认定了本官在其中中饱私囊,那本官有嘴也说不清了!”
众人闻言直想吐血,什么叫表面功夫,这就是表面功夫!去衙门告太监,亏方钦差说得出来,自古以来,从没听说过告太监告成的!
先不说王敬还在江南没走,谁又敢保证不会报复回来?再说王敬是天子亲信家奴,告了官就要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那不等于是给天子上眼药么?
见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方应物突然大义凛然地高声道:“吾辈行事,要的就是光明磊落四个字!所经手之钱财,必须受得起天下人的质疑,后世人的检验!
诸君想私下里暗中施为、黑箱作业,本官以为不可取也,但念及尔等遭遇,就不怪罪你们了,就此请回罢!”
想讨要回被敲诈的钱财也成了罪过?众人脑中不禁一片茫然……这个道理在哪里?
目送众人悻悻离去,王英呸了一口,对方应物道:“此辈小人也,畏威而不怀德!”
方应物叹道:“是啊,他们害怕太监,畏之如虎,但却不怕我!财物在王敬那里时,他们半个字也不敢说,转到了我这里,却敢联手登门讨要……”
其实道理说起来也简单,方应物本身就是这个阶层的代表人物,不可能像太监那样凶残而无底线的对待士绅群体,别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