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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之人众多,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按理说,采办太监爪牙胡作非为的事情已经不能算新闻了,苏州府富家大户已经被荼毒了不少,无数消息早传得沸沸扬扬。
但这次又不一样,那帮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女人!这个性质实在太恶劣,立刻引发了愤怒的爆点。
但听到告状美人的回复后,那书吏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心情重新变坏。最近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的状不是没有,相反甚至还不少,相关状子都摞在他的案头。
但是,府衙根本办不了啊!依照程序送传票去,那边根本不理睬;派衙役去抓人,先不说有没有衙役敢去,就是去了,谁又敢从钦差太监眼皮底下捉人?
可是告状的人却未必体谅这点,一个个破口大骂府衙胥吏坐视太监祸害地方而无所作为……所以这位刑房书吏最近的心情很不好,相当不好,一大堆告状卷子刷不掉,会影响考核进步的。
他已经熬了八年,再熬一年满了九年后,就可以接受考察,若为优异便能转变身份为九品杂官。
谁知道这关键时候,手头滞留一大堆案卷不能及时清理,这对考核非常不利!考核的一项重要标准,就是看积压案卷的处理状况!
今天他出来受理状子,瞧见罕见的大美人,本来挺赏心悦目的,结果没想到还是状告采办太监爪牙的!
这一下子搞得小书吏兴趣缺缺了,也没心思欣赏美色,意兴阑珊地说:“状子在哪里?拿来与我,然后回去等府衙通传罢!”
不惜抛头露面告状之人,就是袁凤萧了,当然是受了方应物指点,叫她以好友立场来府衙上告。
小吏索要状子,本该顺势交上去,但袁娘子仿佛很珍惜自己的状子,开口道:“奴家不大会写状文,恰好此地在钦差公馆附近,奴家便央了钦差老爷亲笔写下状文。但钦差老爷毕竟不是亲民官,奴家到这里来,就是要将钦差老爷亲自写的状子直接呈给府尊大老爷的!”
钦差老爷写的状文?刑房小吏闻言便道:“稍等片刻,待我先去回禀了府尊老爷!”
没过多久,又出来道:“府尊大老爷有令,案卷他收了,袁姑娘且先请回!”
袁凤萧仍旧不依不饶地请求道:“此事如此骇人听闻,奴家欲亲口向府尊诉说冤情!”
那刑房小吏很不耐地反驳道:“府尊大老爷日理万机,哪有空闲来见你?”
袁娘子恰到好处地冷笑三声,“亲民之官不愿见苦主,那还开什么公堂!只怕是不敢做主,生怕见了奴家后下不来台,丢了官身体面罢?”
刑房小吏脸色大变,厉声呵斥道:“你这小娘,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衙门里的事情你不懂,反正是一样的办理法子,你见不见府尊都没差别!”
随即他拿了状文,不再理睬袁凤萧,转身就进衙门去了。
袁娘子环顾四周,对众人道:“此等情状,让我想起了前朝女子的一句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被一个美人这样嘲讽,在场不少人起了几丝羞愧之心。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附从容易,带头却难。
不过袁娘子只是点到为止,没有继续放嘲讽大招。反而忽地泪光莹莹,用手帕点了点眼睑,然后楚楚可怜地向周围观众求救起来。
“奴家为了好友,不顾安危到此状告采办太监及其爪牙,苏州府几无可容身之地。久闻钦差方大人还算仗义,故而只能去钦差公馆请求避难。
想来奴家也算薄有几分姿色,又遭奸邪记恨,只怕随时就要遭受不测之祸患,如同好友那般被劫走!
在此恳请诸位在场义士,扶助弱女子一臂之力,送奴家到钦差公馆可好?”
方应石奉命暗中保护袁娘子,此时正站在人群里,他忍不住心里赞叹一声,不愧是前花魁娘子,对神态的拿捏简直绝了。就自己所见过的人里,只有自家秋哥儿可以一拼!
见袁娘子说完话,方应石立即振臂高喊道:“吾等力有不及,不能铲锄奸邪,难道这许多人在此,还不能护得小娘子周全么!左右公馆距离也不甚远,有何难哉!”
登时呼应者如云,最后聚齐了一二百人,围着袁娘子向钦差公馆而去。
这支队伍在路上招摇过市,所经过之地正是阊门内繁华地方,又是引发了新一轮的各种围观旁观,事情也渐渐地传播开来。
最后这支队伍平平安安地、稳稳妥妥地抵达了公馆大门外,袁娘子从人群包围中走了出来,对着众人福了一福,涕如雨下地答谢道:“众位义士恩德,奴家没齿难忘,实在无以为报。”
众人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任务,得了大美人的感谢,也就心满意足地散去了。回到邻里坊间,少不得也得吹嘘几句。
却说在府衙中,李知府翻看了几眼状文,果然是方钦差亲笔写来的,还盖上了钦差关防印信……弄得状文不像状文,驾贴不像驾贴。
对此李知府点评道,这方大钦差的日子看来过于闲极无聊了,不然怎会闲着没事拿关防乱盖?
还是说,方大钦差想拿住这件事情,逼着他李廷美去与王太监对抗?只能说,这也太幼稚了!
无论先前有限度的与方钦差对抗也好,后来夹在钦差太监与钦差大臣之间也好,最后决定倒向钦差太监也好,李知府一直遵循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尽力让自己避免正面直接对抗,既是出于小心谨慎心思,也是因为心理阴影而不敢。
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挑动王敬与方应物两人对抗,然后在夹缝里生存。除非个别迫不得已时候,避免直接站到一线出头。
比如,方应物占山为王聚拢一批人在公馆街,府衙绝对不派衙役去清场,王千户想要动手,府衙也绝不派人跟着去。
又比如,王千户逼着府衙收回公馆,赶方应物走人,他这知府虽然不敢拒绝,但在过程中竭力突出王太监,将方应物的怒火向王太监这边引导。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李知府,唯有如此才是高压之下的生存之道。方应物想强压自己与钦差太监对抗,这心思手段也未免太幼稚了些!
随后李知府将状子丢给了府衙刑房,很随意地吩咐道:“按程序办理!”
袁娘子在府衙和街道上闹出来的动静,自然会被采办太监爪牙得知,如此沸沸扬扬的消息,想不知道都难,根本瞒不住人。
这日傍晚,王敬正在用晚膳,王臣则坐在边上陪着吃。父子两人边吃边说闲话,王臣建言道:“今早抓了那袁凤萧,关在密室一天没有过问。
到了明天,火候就该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向那方应物通一通气?若他是个怜香惜玉的,说不定就此退缩了;若他不识好歹,我们也自有法子来修理他,我就不信他这种文臣会不顾惜颜面。”
王敬点点头道:“可,你去试试看,成了固然好,不成再说。无论如何,我们无非就是多背上几句卑鄙无耻之类的骂名而已,别的倒没什么损失。”
王臣狞笑几声,这次就算拼着得不到好处,也要把方应物的名声搞一搞,谁让他王臣就是看方应物不顺眼!
王敬对王臣的心思洞若观火,但无所谓了,反正也不会坏自家的事,年轻人胡闹一点也是常见的。
正在这时候,负责服侍王敬的小太监立在门口处,禀报道:“有个外边街面上传来的消息,王公务必要听一听!”
“什么消息如此紧要?”王敬抬起头问道。
“听说有个杭州来的袁娘子,跑到府衙去告状,告的就是今早当街抢人的事情!”
王臣不能置信,站起来惊呼道:“这是哪来的袁娘子?明明正在密室中关押着!”
小太监继续禀报:“不知是什么缘故,听外面说,被当街劫走之人是袁凤萧的好友,山塘那边的美人薛娘子——这大约是不会错的,袁娘子本人已经在府衙公众面前现了身!”
王臣瞠目结舌,站立不稳,重重地坐回了太师椅里面,一时间发起呆来。这次连人都抢错了?抢来的人不是方应物的老情人?
计划失败固然值得心痛,但王臣更害怕的是义父的反应!他战战兢兢地侧头看向王敬,结结巴巴地说:“干爹,这,这,这实在是……”
他本来想说一句“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但却始终吐不出来。
王敬擦了擦嘴,幽幽地叹道:“我说过事不过三,算是白说了。这是你面对方应物以来,第四次犯下蠢事了罢?”
王臣欲哭无泪,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无语问苍天。
他非常不明白,他的计划事先都是如此周详,仔细审视之后仿佛没有漏洞,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但为什么最后总是走了样!
难道这该杀千刀的方应物,真有天命护身,是上天派下来的克星么!他王臣绝不服气!凭什么方应物是上天宠儿!他王臣要逆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