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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随着“啪!啪!啪!”的鸣鞭声响过,钟磬悠悠、旗帜招展、仪仗万千,这才是正牌的朝会仪式,绝非那让方应物颇为享受的山寨版排衙可比拟的。
在大汉将军和锦衣侍卫的拱卫下,在中书翰林侍班的陪同下,大明天子朱见深慈眉善目的端坐于奉天门金台上,等候着文武百官的山呼舞拜。
最近朱见深有点不痛快,为了一些事被大臣们惹得烦不胜烦,于是他决定狠狠地报复一次,祭出自己隐忍已久的大杀器!那就是——朝会点名!
真当他这双高高在上的龙目是睁眼瞎么?真当他看不出两千人朝拜与一千人朝拜的区别么?有时候更过分,竟然只有几百人来朝拜!
如果早朝上拿着花名册点过名后,发现有很多大臣偷懒没到,那就是铁证如山!朝臣还有什么脸敢犯颜进谏!还有什么脸敢劝他勤政!
呵呵呵呵……朱见深有点小激动。早在十年前他就产生这种念头了,然后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纵容大臣偷懒。到如今,收网时刻即将来临!
想至此处,朱见深满怀期待,极目眺望正前方远处的午门。那些朝臣马上就要从午门列队进来,然后趋步穿过金水桥,匍匐在自己脚下这片广场上山呼万岁。然后,自己就要下旨清点人数!
“啪!啪!啪!”的鸣鞭声响过,“呼!呼!呼!”的一阵风儿吹过……
午门除了值守的亲军官兵和太监,却没有一个人从午门进来……本该充实起来的广场除了杨柳飘絮之外,依旧空荡荡的,寂静的令人不安。
“这……这……是怎么……”朱见深对左右问道,一着急犯了结巴。
按照规矩,朝会上不会有太监出现,在天子左右有文有武,武官就是锦衣卫官,而文官就是侍班文臣,一般是由四名中书、翰苑词臣轮班侍从的——由此也可见词林官的清贵之处。
今日轮到侍班的词臣谢迁便上前对锦衣卫官问道:“传旨!看看怎么回事!”
话要从头说起,却说在午门外面,等待上朝的大臣以甬道为界,文东武西壁垒分明。西边武臣班位里,公侯伯驸马团队位于最前方,然后才是都督府、亲军二十二卫、京营的武臣。
这时候离早朝还有段时间,大家互相闲聊,并没有严格按着班位列队。在这个略混乱的局面下,方应物能够不安分的悄悄向前走过去,没有引起太多注意,而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公侯伯圈子。
在这几年,大明勋臣长寿者很多,能在青年继承爵位的更少。方应物目光所及大都是中老年人士,年轻俊秀寥寥无几,不用别人介绍,很容易地便能锁定了目标。
永平伯安知头戴进贤冠,身穿大红朝服,正在与一干叔伯打圈作揖。因为二十几岁年纪的缘故,他站在勋臣群体里颇为醒目,又因为辈分岁数小,所以礼就要多。
大明勋臣主要有两种流派,一是得自太祖开国时分封的勋臣,二是得自太宗靖难时分封的。其他的也有,比如以外戚封爵的,以武功封爵的,但还不是主流。
土木堡之变前,勋贵在朝政上还有不小的影响力,但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廷动荡了几次,不知不觉间勋臣渐渐就靠边站了,实际上已经无法决定朝政走向。
永平伯安家这勋位得自于太宗文皇帝燕师靖难,是所谓的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这支流派当然以英国公为首,安小伯爷刚刚拜过了现任英国公张懋,便迅速远离了几分。
盖因英国公生性比较直,安小伯爷对他心中畏惧又与他不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敢在左右久待。
忽然间,不知有个什么东西套住了脖子,安小伯爷下意识地用手拉扯,却见是个牛皮索。
再顺着牛皮索瞧去,另一端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文官,正紧紧地拉着牛皮索不放,但那人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戏谑,像是看到了猎物。
眼前这位他娘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经病?小伯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又听到对方大喝道:“永平伯!有人在宛平县衙告了你,请走一遭罢!”
听到这个说辞,安小伯爷登时反应过来了,牛皮索分明是衙门用来捉拿人犯的道具,今日却套在了自己脖子上,这很明显像是一个衙役捕捉被告去衙门的场景!
“混账东西!”安小伯爷大感耻辱,气得脸色通红,咆哮一声便动手撕扯起牛皮索。怎奈他年幼袭爵有失管教,平时纵意酒色,与方应物掰了几下,竟然没有成功解开。
两个年轻人互相拉拉扯扯,早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目,渐渐地都围了过来。不止武臣这边,文官那边也有不少人被引过来看热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两个小伙儿年轻没正行,把这午门当成了嬉戏场所,正在互相打闹。再看了看,却发现不是这回事,两人的神色俨然是在互相认真较劲。
更何况大名鼎鼎的清流方应物与永平伯安知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怎么会不知其丑的在午门这里打闹?
朝会有纠仪御史专司纠察纪律,当即有轮值的御史站出来,高声喝问道:“尔等实在不成体统,何故在此喧闹?各自报上名来!”
方应物回头答道:“本官乃宛平县正堂方应物也!有苦主状告永平伯安知不法之事,但这安知传唤不到,案子便审不下去!本官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在此亲手捉拿,叫他赴衙听审!”
这……一个知县跑到朝臣班位里来拿人审问?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是该认为这个知县实在死心眼,还是该赞扬他秉公无私、勇于任事?反正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还是头一次在朝会时见到这种事。
方应物这话端的是正气凛然有理有据,作为太祖皇帝极其看重的亲民官,为民做主从理论上是天经地义的。
这让纠仪御史也感到深深的蛋疼,御史秉持监察风宪大权,一举一动都必须要合乎道理,当着朝臣面前执法必须要有理论依据,不可能随意表态。
他低头想了想大明律和大明会典,好像没有条文说伯爵犯法不受审,也没说不许县衙在朝会前捉拿人犯?
当初太祖爷大概也想不到会有亲民官拿着状子,跑到朝堂上来抓人罢?但要让方应物这样胡闹,又是有点不像话。
不过那边安小伯爷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放肆地大笑几声,抬起手指着方应物嘲弄道:“你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官,也敢捉拿我?”
方应物不为所动,冷静着听完,也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补子图案说:“小伯爷看清楚了,本县是六品,谢谢。”
这个笑话很冷……却叫永平伯莫名的大怒,感到自己被当成了蠢猪一般,他放下扯不开的牛皮索,劈手捉住了方应物的领口,喝道:“竖子安敢戏弄我!”
方应物厉声斥责道:“放手!本官乃宛平县正堂,你不过是治境内一不肖纨绔,焉敢侵犯本县!”
此时有老成的勋臣出来劝道:“诸君皆为朝臣,须得互存几分体面,有事慢慢相商,不要坏了脸面。”
方应物掰扯开安伯爷的手,冷冰冰地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伯爵乎?在圣上面前,伯爵与百姓有何异哉?在宛平县界内,伯爵与百姓为何不可一视同仁?”
勋臣中有人兔死狐悲,看不惯方应物这清流文人的强硬态度,开口道:“自古以来就有八议之道,永平伯可参议贵这一条,方大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自取其辱?”
方应物嗤笑一声,讥讽道:“哪里来的糊涂人,也敢上庙堂论道?即便遵照议贵这条,那也是审理完罪名之后再上奏天子议处!如今案子未审,罪名未定,空口白牙的议什么议?”
又有人出面劝道:“圣人云,不为已甚,方大人何不宽解一二?”
方应物扫视周围一眼,朗声道:“诸公岂不知,我方应物并非圣人乎?而且也不敢自比圣人,所以这句话就免了,本县真的做不到!”
几番对答下来,再无人说话,或者说不知如何开口了,这方应物太能堵人嘴了,简直就是演义里那个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再世!
其实能言善辩、善于引经据典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大都是文臣。须知官官相护,文官也要帮着文官,看方应物收拾勋臣的热闹还来不及,何苦替一个武勋纨绔子弟出面?
此刻忽然锦衣卫官站在午门,高声喝道:“上谕!尔等为何不入宫门朝拜?”
我靠,现在是上朝时间,该进去拜天子了!看戏看到入迷的群臣恍然大悟,一时间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各就各位。
略汹涌的人群中,方应物宛如巨石巍然不动,安小伯爷脖子上套着牛皮索,想动也不能动。
纠仪御史连连苦笑,这事怎么就让自己撞上了?又听到方应物唏嘘叹道:“更无一个是男儿!国家武臣中,连个敢动手的勇者都没有了么?”
第三百九十二章风雨飘摇
朝会秩序恢复了正常,与此同时,午门外发生的事情传到了金台上天子的耳朵里,这不可能不奏报天子。
“方应物?当朝拿人?”朱见深愕然了一下。
随即天子又想起另一件事,昨天有密报说,方应物打算为了赚钱拆掉占有地利之便的报国寺,这让母后她老人家很不高兴,唠叨了几句。虽然方应物貌似是为了公事,宛平县县库连年亏空确实也需要开源,但皇家的事情应该更重要!
朱见深登基十七八年,对这种正直大臣的嘴脸见多了,他们常常打着“国事”的旗号,根本不拿皇家的脸面当回事!
就像十几年前元宵节,他出于孝心在宫中为母后多点了一些花灯,就被某位已经记不清名字的无聊翰林劈头盖脸的进谏切责,这方应物只不过又是一个例子而已!
天子醒过神来,看到纠仪御史还在等着自己的旨意,便开口道:“这成何体统?免去肇事者方应物朝参!另一个是谁来着?回去闭门自省三日!”
朝参就是朝见参拜天子,在名义上是大臣的荣耀,具体形式就是参加早朝。免朝参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对年老多病大臣的恩典,让他省点力气多活几天;
还有第二种情况,如果这位大臣年轻力壮,被判一个免朝参就是“惩罚”了,言外之意就是天子嫌弃你,暂时不想见到你,滚一边凉快去罢!也就是说,免朝参虽然可能没有实际意义,但可以看做政治风向……
至少对成化天子而言,这个处罚是很恰当的。不管怎么说,方应物毕竟刚刚有恩与皇家,罢官贬职打廷杖都不合适,象征性给点处分就算了,他朱见深真是个仁慈的帝王!
午门外方应物听到天子降旨,叹口气发起呆来。他很无语,这果然是朱见深式的处事风格,不求解决问题,也不分是非对错,只求一团和气捣糨糊……若非在宫中这个特殊场合,出了宫去,他方应物区区一个知县哪里还有本事抓住永平伯?
细细计较下来,还是他方应物亏了点,被处罚以免朝参和回家闭门自省三日相比,谁轻谁重一目了然。
前来传旨的锦衣卫官拱拱手道:“方大人,交出牙牌,然后请出宫罢!”
是的,既然“免朝参”了,那么方应物就没资格进宫了,作为入宫凭证的牙牌自然也要上交。
脖子上还套着牛皮索的永平伯安知闻言对方应物叫道:“你这狗官,还不放手!”既然方应物连入宫资格都失去,那就更没资格在午门外抓人!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宛平县知县生涯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方知县仿佛并没有受到影响,这日兴致勃勃的把娄天化招来,询问道:“宛平与大兴同为京城附郭县,为何宛平穷而大兴富?”
娄天化答道:“盖因大兴商户多,宛平商户少。”方应物拍案道:“对!无农不稳,无商不富,那为何大兴商户多?”
娄天化又开始怀疑东主智商也出现问题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大兴位于东城,距离通州运河方向近,自然占了地利之便,导致商家云集,县库入账也更得力。”
方应物手抚下巴,若有所思:“确实如此,那该在这上面想想法子,为本县开源,如此才能减少亏空。”
娄天化白了白眼,东主你是缺心眼么?这时候还不赶紧活动一番巩固位置,关心这些暂时没用的作甚?别连知县都当不下去了,想什么都是白想,还有你要被调职,到了交接时候,三千两亏空就要全靠你自己承担了!
如此娄天化便开口提醒道:“衙门里传起了流言,到处都在议论,说那报国寺里有太后亲弟弟,东主你力主拆庙,消息传到宫中,已经得罪了太后!”
方应物将注意力转回,奇道:“胥吏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又怎么会这么快的流传起来?”
“在下叫张贵去打听过了,据说这些说法是从钱县丞那边的门子口中传出来的。”
“钱县丞?”方应物意识到了什么,连连冷笑道:“先前没看出来,原来这可不是个老实人。”
娄天化行个礼道:“说句剖心逆耳之言,也不能完全怪钱县丞起了心思,古人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东主不明其理么?”
娄天化的言外之意就是,东主你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困境,别人看到了取而代之的希望,自然就生出异样心思。而且很顺理成章,宛平县知县这个职务若在短期内连续剧烈变动,为了平稳过渡,就地提拔钱县丞这个熟手为知县也不算奇怪。
方应物继续冷笑:“所谓流言不止这点罢?”
娄天化欲言又止几番,最后下定决心开口道:“流言说东主你太年轻,只会书生气用事,别看闯西厂、封店、拆庙这些事做得痛快,其实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还有说东主你惹得皇家不高兴,被罢了朝参资格,而且最近永平伯要联合京城勋贵弹劾你行事跋扈、欺凌勋臣,只怕东主你在这知县位置上坐不长久!”
娄天化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起来。东主毕竟是少年心性,又骤然初掌大权,这可是一把双刃剑,他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前前后后劝过几次,可惜东主一意孤行……看来说不定过上几天,自己便要重新求职了。
方应物又将随从王英招来问道:“你在街头巷尾茶铺酒肆打听,百姓如何传扬的?”
王英与有荣焉地答道:“老爷与永平伯当街打了一场,又查封了永平伯的店铺货物,闹得众口纷纷,百姓皆称赞老爷不畏强暴、力抗权贵,有古强项令之风,京师多年来,难得有老爷这般敢为民做主之人!”
娄天化跌足叹道:“民心有何用处?民心要有用,京城这些勋贵早就一个不剩了!”
这时候,外面门子来禀报:“永平伯府差了管事的人到衙中求见大老爷!说是叫大老爷解了店铺封条,赔偿归还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