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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方应物的苦恼对天子而言是不存在的,皇帝要你小命都是“赐”死,更别说送你一个官做。既然能将一个大难题完美的解决掉,天子便很欣然纳谏,点头道:“准奏!”
天子一锤定音,方应物的命运再次发生了转移,吏部尚书尹旻又一次出列领旨,只等回衙门办手续。这回轻便许多,办好告身文书叫方应物自己来拿就行了,不必监督者礼送出京。
如此彻底无事,天子起身走人,他还有不少疑问要问一问母后,并且还打算按照方应物的“密奏”召见尚铭,彻底弄清楚其中缘故。
而殿上大臣也三三两两的散去了,却说上殿大臣都是久经宦海、见多识广,此刻也没什么太特殊的感觉,只当看了一场不错的反转戏。这场戏的结果,方应物貌似成了一个大赢家,大体上是名利双收,一天官也没当便直接晋身六品京职。
唯有万首辅脸色不甚痛快,阴沉沉的吓人,按说他没什么实际损失,只是脸面稍稍挂不住。
还有倪御史,仍然瘫倒在地面上,可能是被方应物殴打得起不来,或者可能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过他被大家有意无意的忽略了,确实没必要关注他了,谁去安慰他谁就是傻货。
不知是出于避嫌还是什么原因,没有人招呼方应物,让方应物正好得一个清静。
深思熟虑之后,方应物长吁短叹地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唏嘘起来,京县知县的位置不好做,特别是宛平知县的位置更不好做!
京城东半部属于大兴县,而西半部才属于宛平县,京城的中轴线就是两个县的交界处。开句玩笑说,天子朝会时坐在金銮殿宝座上,右半边身体在宛平县,左半边在大兴县。
人人都知道,京城的格局大体上是东富西贵,至于北酸南贱便不赘述了。外地人士和富商大多住在东城,因为从东城去通州和运河码头方向比较近,这就是所谓的东富。里面油水不小,只盖商铺出租,就能赚钱赚到手软,可惜属于大兴县辖境;
而各种达官贵人多住在西城,也就是在宛平县辖境内,这就是所谓的西贵。换句话就是说,大明朝的各种公侯伯和文武大员、勋戚显贵几乎扎堆住在宛平县(包括某清流方家),随便从天上掉下块砖头,就能砸到个贵人或者贵人家属。
这帮人连带他们的家人,能是个个善良无害讲道理的么?所以京县刁钻难治,宛平县比起大兴县尤甚……
即便除去上面这些不提,只从公事上说,宛平县地处天子脚下,朝廷各种差役浩繁如牛毛,除去征发的京营军士以外,大多数都要落在京县特别是宛平县头上,应付这些差事更是足以使人心力交瘁!!
方应物站在殿门口的值班官军身边,胡思乱想半天也没动地方。那锦衣卫官看着方应物,很不明所以并小心翼翼地问道:“方大人还有何贵干?”
方应物下意识地问道:“你不带我走?”锦衣卫官干笑几声,“方大人说笑了,天子已然将你放了出来,谁敢再擅自拿你?”
“哦哦!”方应物醒悟过来,自己现在是自由身了!呼吸的都是自由的空气!
这段时间不是在这家监狱就是在那家监狱,要么就是在从这家监狱去那家监狱的路上,已经习惯了跟着押送官军窜来窜去。
猛然彻底解放了,居然还有点小小不适应,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方应物从文华殿出左顺门,又穿过午门端门承天门长安右门,便出了皇城,正式踏上宛平县辖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管理范围了!
方应物高举双手仰望蓝天白云,高呼一声年轻没有失败,我的地盘我做主,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罢!
附近路人看到这一幕,不是指指点点就是嘀嘀咕咕。旁边一道水沟波光粼粼、春波涌动,倒映出一位披头散发、满面灰土、衣衫褴褛的……知县老爷。
靠!方应物老脸一红,掩面而走。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回家去,痛痛快快洗个澡再换衣服。
方家门子对着方应物辨识了半天,才认出是小老爷,并开了门放进去。此时大老爷方清之不在家里,很恪尽职守的在衙门里为国效力,不是每个朝臣都像刘棉花这样天天中午就下班回家休息。
如此也好,方应物便省去了孝子向父亲问安问起居问饮食的磨蹭功夫,直奔自己的西院而去。
王兰和王瑜两个小妾已经得到了消息,都从房中出来,提着裙角迈着小碎步去迎接夫君。方应物远远看去,就能看到两女哭得有如梨花带雨,一边哭一边迎上来。
“兰姐儿、瑜姐儿!”方应物伸开双臂,高声招呼道。“夫君!”两女轻呼一声,冲着方应物扑过去。
不过距离还有两尺远时,两女不约而同的齐齐急刹车,一左一右闪了闪身子,让方应物抱了个空……原因你懂的。
等方应物在小妾的侍候下沐浴更衣完毕,坐着说话时,两女又开始掉眼泪,方应物安抚道:“不用哭!为夫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再说天子不是杀人的性子,为夫没什么危险。”
正打算再次进一步深入交流沟通,忽然有下人禀报,那项成贤项大公子来串门子了。方应物无奈,只得打起精神出屋去迎接。
话说科举结束后,侥幸中了三甲的项成贤还没选到官,一直在观政。由于未来不确定,所以还寄居在方应物这里等待明朗化。近水楼台先得月,故而得到消息快,来得也快。
项成贤站在院首处,急哄哄的大呼小叫道:“方贤弟!你现在可算安然出来了,身子无恙乎?”
方应物将项大公子请进堂中,落座后项成贤又问道:“方才只听说你回了家,不知你究竟怎么出来的?是天子开恩赦免,还是另有发落?还能不能留在翰林院?”
“另有发落,叫我做这宛平地界的父母……知县。”方应物本来想习惯性地说父母官,但再一想,这宛平县境内能当自己父母官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又何德何能敢自称父母官,还是老老实实称知县罢。
“呃,这个官位……”项成贤也不是一丝不懂的人,但他听到宛平知县几个字,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方应物的遭遇了。京城附郭县这是典型的事多权少,责大位小的官职……
当然这“多少大小”都是拿知县跟朝廷显贵大佬比较而言的,从绝对值上而言,初入官场便能任京县知县,还是很显亮的。
作为好兄弟,项大公子决定安慰一下方应物,“也无妨,你是以翰林编修身份贬为京县知县,也算是以翰林起家的人了,长远前途应当不受阻碍,小心做几年就可以另谋高就!”
方应物叹口气道:“说得轻巧,天子脚下的知县哪有那么容易?任期满时不获罪就可以烧高香了。”
项成贤笑道:“但请放心,别人可能做不好,你肯定不会做不好,你毕竟与众不同!”
方应物看项成贤似乎有点想法,便问道:“说来听听,我有什么不同?”项成贤答道:“因为你身后有三座大山!”
方应物对项大公子的用词吐槽不能,幸亏不是头顶上有三座大山,那叫做靠山好不好?
只听得项大公子指点江山道:“你这是当局者迷,今日为兄我就旁观者清一次!第一座大山,就是你的名声,也包括令尊的名声,合起来就是你们方家的清名。名声也是实力,有名声在,别人对你就要小心尊重几分,你行事自然也就更如意。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现在你刚从天牢里辗转出狱,正是名声响亮的时候,这个时候入宛平县衙,一般人谁敢触霉头?所以当前十分有利于你开局,开局好了,接下来也就顺当得多!
第二座大山,就是你即将与文渊阁大学士刘阁老家结亲!老泰山不只是泰山,还是靠山!有这样的岳家支持,自然是底气十足,至少在官面上不用畏惧别人。
没多少不怕死的官员会因为县里头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与你过不去罢?更不会有哪些官员亲眷家奴仗势欺辱你的事情罢?
更何况朝中有阁老鼎力扶持,那么县衙承担的朝廷杂务差役也会消停不少,清静无为做不到,但至少清闲许多。
至于第三座大山,为兄我看你与汪公仿佛有几分人情?那西厂又是何等衙门,汪公又是监军,足以慑服各路牛鬼蛇神宵小和不法官军!只要能在关键时刻搬用西厂撑腰,那必将所向披靡!
有这三座靠山,你自己又是聪明机智的人,哪里有做不好京县知县的道理?还什么可忧虑的?我看你忧心忡忡,都是杞人忧天,但请宽心就是,做几年京县知县死不了人!”
经项大公子宽慰,方应物豁然开朗,顿生拨云见雾之感,确实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
要玩白道,自己本身清流世家;要玩灰的,有未来大学士老泰山撑腰;要玩黑的,可以暗中勾结汪芷。三座大山摆在身后,这京县知县有什么做不好的?熬上三年就换个位置,应当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