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父子默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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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门子来报,方清之依旧淡定,面上不动声色,手捧茶盅连一个小小的抖动都没有。

但方应物却霍地站了起来,忍不住张大眼睛向外面望去。这官校肯定是厂卫的人马了,敢公然闯大臣家,那就必然是奉了天子诏谕!

还让方应物吃惊的是,这些人来得好快!自家父亲不过是七品编修,值得如此快速的反应么?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

当今天子并非明君圣主,年幼即位时还好,劣迹不显。但随着年纪渐长,各种毛病也就渐渐明朗化了,挥霍无度、滥用私人、崇信佞幸等问题屡见不鲜,并且对朝廷运转的影响也越来越恶劣,所以朝中忠直大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前几年的时候,在君臣冲突时,那些名望素著的高官大佬是谏阻天子的主力,结果导致被排斥出京的高官很多,例如前首辅商辂、前左都御史李宾、前兵部尚书项忠等人。

而这些年,朝中执政大佬换上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一批后,面对天子的过失,高官们都成了捣糨糊、装糊涂角色,士林声望一落千丈,典型代表就是刘棉花。

至于奋不顾身的谏君主力,则换成了中层官员,比如科道的御史、给事中、六部郎官以及翰苑词臣,在妖风弥漫的朝中竭力维持着一股正气的存在,年年都有被贬到外地当知县的。更具体地说,代表人物就是自家父亲方清之这样的角色。

但想是如此想,可这事态发展还是有点快啊,方应物忍不住问道:“父亲到底在奏疏上写了什么?”

方清之风轻云淡地答道:“没什么,只是列了圣上十条过失,恳请圣上闻过则喜、纳谏纠正而已。”

十条……想必还有不少陈年旧账,换成谁也要抓狂啊,方应物无语,突然发现他很理解皇上的心情。

方清之轻轻放下茶盅,起身振一振衣袖,好整以暇地正一正衣冠,无所畏惧地昂首迈出门槛。

方应物站在父亲侧后面,望着父亲挺直的背影,忍不住激动地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方清之斜视了自家儿子一眼,轻喝道:“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问心无愧,为臣尽忠,求仁得仁!为父去则去矣,何须做儿女之态?”

方应物严肃地说:“我只是想说,父亲放心去刷声望罢,外面一切自有儿子打点,家中事务也无需父亲挂念!”

“……”方清之身形晃了晃,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出戏了。自己明明是抱着家国社稷的情怀,很认真地在当诤臣忠良,偏生这儿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他都是跟谁学的?

其实就在这短短时间内,方应物早已经盘算了好几遍,目前这状况肯定死不了人,最大的危险就可以排除掉了。

最坏的情况就是像那些前辈一样,父亲以翰林编修、东宫侍班的清贵身份被贬谪到外地当知县或者推官。

但如此一来,声望就爆棚了,到时候名动天下也不难。待几年后正人君子反攻倒算时,父亲回朝后不给补偿个五品学士简直就对不起天地。有了五品学士,再下一步就可以考虑兼任寺卿或者侍郎了。

至于自己该做什么?先要使银子打点诏狱上下,叫父亲在天牢中少吃点苦头,这是当儿子必须做的。

其实未必会吃什么大苦头,大臣就是被关起来那也有大臣的体面,除非把天子惹怒到特意下诏虐待的。但现在看来,还不至于到如此惨烈的地步,今上也不是这样的变态虐待狂。

其次就是要多方求援,有两条路子可以走,一个是未来老泰山刘棉花大学士,另外一个就是天子的亲信红人汪太监。过程纵然有可能会很麻烦,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但一切事在人为,现在局面还能比三年前更困难?

然后就是造势了,这更是断断不能忘的。那谢迁有贵人全力提挈,固然上升速度快,但要比起节操,有两下诏狱方清之多么?

与此同时,也不能忘了自家前程,要在这夹缝中小心翼翼,既维持声名不坠,又要不惹怒天子,安安稳稳地等待自己的任命走完程序……

按下方应物心思不表,却说他陪同父亲出了大堂,却见十几名官校已经闯进了庭院内。

当中一员虎背熊腰的武官迎着方清之父子大喝一声:“来者可是方编修父子?”

方清之负手而立,平静地说:“正是!”

那武官便大喝道:“奉圣谕当面问几句话,圣上对你优容有加,不计你三年前冒犯之过,拔你做词臣贵职,你为何还胆敢上疏非议圣君,文间多有谤语?”

方清之掷地有声地答道:“子曰: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正因君恩深重,故而为臣者必然加倍报国,敢不竭尽股肱之力,倾尽肺腑之言,又何来谤语?正所谓忠言逆耳,伏请陛下慎思!”

那武官默然片刻,便郑重地对方清之抱拳行礼,以示敬意。随即又出示文书,并大喝一声:“驾帖在此!奉圣谕拿人审问!”

只听得左右官校齐齐应声道“是”!然后一起冲上前来,团团围住。

方清之阖目不语,任由施为,方应物头一次亲眼目睹这等场面,望着父亲伟岸的身影,不由得也生出敬意。

方应物正为了父亲的浩然正气感动,微微走神时,忽然间几名官校越过父亲身边,靠近了自己,一伸手却把自己按住了。

带队武官将驾帖收起,又对方清之道:“方编修!在下奉命拿令郎方应物审问,你好自为之,这便告辞了!”

啊咧?方应物目瞪口呆,头脑中一片茫茫然……

这厂卫官校上门是来抓自己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好的父亲大人二进宫,自己在外面摇旗呐喊的剧情呢?

奉命拿人的官校可不给方应物静立思索的功夫,直接推着方应物向大门外走去。

方应物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猝不及防,不知所措。下意识地高举双手,不停地叫道:“我为江山立过功!我为社稷流过血!尔等不能如此,不能如此!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方清之同样茫然,毫无应变,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儿子被厂卫官校带出家门去。

之前的默契不是这样啊,现在换成儿子蹲天牢去了,自己却安然无恙……那自己应该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