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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离开了长安左门,一直走到了西城。临近家门时,他忽然左顾右看,确定后面无人追踪,周围也没有人认识他后,便离开大街,窜进了小胡同里。
随后方应物连续窜了几条小胡同,离家反而远了。直到再次确定周围无人跟踪,这才大胆转了几转,抵达刘棉花府上。
“方公子来的可是不巧,我家老爷眼下并不在。”门官对突然驾到的方应物道。
方应物毫不客气的在门房里坐下,“我知道刘公今日入朝,此刻大约尚未回府。但我非见不可,就在这里等了,一直等到他老人家回府!闲话少提,先借几口茶来喝!”
门官摇摇头,他看得出来,这位方姑爷明显带着几分气。但他也没办法,只得任由方姑爷在这里使性子。
方应物倒不是生气,他只知道,若自己见不到刘棉花,那就难以心安。
其实殿试最终名次是多少无所谓,方应物也很明白得到状元没什么太大实际好处。但关键在于,这种忽上忽下、变幻不定让方应物的敏感小心肝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而且他很讨厌这种被人当棋子拨来拨去、完全不能自主的感觉。
一直等了两个时辰,眼看着要金乌西坠了,才见到文渊阁大学士刘吉的仪仗从胡同口闪现出来。刘大学士的长随仿佛未卜先知,跑到门房里瞅了一眼,对方应物道:“我家老爷请方公子去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刘棉花先看了看方应物气色,觉得方应物心情不大好。不由得暗叹一声,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即便理智如方应物这样的,也难免对状元荣耀耿耿于怀。
他便主动开口道:“你已经知道名次了罢?在我看来,二甲第八比状元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吃了一点委屈,今后说话声音才响亮。比如说,现在还有人非议你么?是不是比原来名望更好一点?”
方应物答道:“老泰山说得不错,消息传出来时,长安左门外诸君无不对小婿我抱以同情和可惜……大有舆情汹汹之势。”
刘吉意味深长地说:“切记,那只能算应景话,你听听就是,不用太当真。真等你一呼的时候,别说百应,能有几个就了不得了。”
方应物对刘棉花还故弄玄虚态度很不爽,嘿然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那张天瑞明明已经出了前十,不知为何又成为状元,虽然不知金殿上发生了什么,但大概有很不合理的情况发生罢?我倒要问问,天子和朝廷难道不该给天下读书人一个说法么?”
刘棉花谋算得逞,此时心情不错,戏言道:“没做官之前,你就是个普通读书人,能去哪里质问?还想敲一次登闻鼓?”
方应物又答道:“老泰山莫非忘了,后面还有金殿传胪,新科进士三百人要入宫朝见天子,这个场合如何?我上了金銮殿时,问一问这状元是怎么产生的,总不会被推出午门斩首罢?”
刘棉花闻言皱皱眉,不由得坐直了,这女婿胆量很大,有时候连自己也揣摩不透他的想法,难道他还真想在金殿传胪时闹一闹?若真如此,自己就先吃不了兜着走了……
如此刘吉便劝阻道:“万万不可,贤婿何苦如此啊,平白坏了老夫大计。”方应物连忙追问道:“老泰山有什么大计?”
刘棉花愣了愣,敢情方应物的最终目的是要问这个。“今日在文华殿里,万眉州先读了你的试卷,然后刘祐之情急之下,拣出了张天瑞的试卷。最后轮到老夫时,老夫便赞同了张天瑞……”
方应物原本猜测刘珝为了保住声望,利用私人关系走通了天子的门路,然后借着君威强行点了张天瑞成为状元。但是他却没想到,刘棉花居然临阵变化,像墙头草一般支持起刘珝。
乍一听到,只觉得老泰山也太无耻了——你大造声势先把刘珝逼到不得不犯错的份上,而且还火上添油,故意进一步纵容刘珝将错误扩大化。但又仔细一想,便觉得奥妙无穷,很值得仔细揣摩其中三味。
这么看来,刘棉花一开始大张旗鼓地要推举自己当状元,不过是虚晃一枪,用兵法来解释仅仅是佯攻而已。同时,方应物越发觉得,先前他要中状元的传言,说不定就是刘棉花自己散布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某次辅入彀?
最后结果无非是两个,第一是让自己清名保持不坠,甚至还有所上升,为未来打下了坚实基础。
本来以他的背景,若名次高居前列,在别人心目中肯定不纯粹,一个不好就充满争议了,有色眼镜是很可怕的。
但是经刘棉花虚晃一枪之后,自己在维持名次不低的前提下,反而成了遭遇不公的受害人形象,仍然可以保持清清白白的形象。
从另一个角度,在朝中有人的前提下,自己受了委屈难道还不该得到一些赔偿?比如选官时候照顾一下……
第二是迫使刘珝自乱阵脚,做出了明显因私废公、违背规矩的事情。他公然依仗天子信任,强行践踏了君臣规矩,朝廷上下这么多言官岂是吃素的?不收个三五十本弹劾就算轻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叹道:“科道言官看在眼里,想必次辅老大人要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刘棉花冷笑一声,“岂止一段时间?我看他今后很难再抬头了。”
这话里有话,方应物愕然地表示自己听不懂,难道老泰山还有什么深意?
现在刘吉并没有隐瞒自家女婿的意思,他看得出来,自家这女婿也是掌控欲很强的人。如果还遮遮掩掩的不告知内情,就难免要引得方应物离心离德了。
所以又很明确地说:“老夫早从宫中得到消息,陛下将直接内批授官,用方士李孜省任右通政、邓常恩为太常卿,后面你自己应该想得到。”
方应物小小惊讶了一下,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按照正常程序,文官从入职到任命自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吏部就是直接负责官员铨选的衙门,天子并不能想封什么官就封什么官的。
但天子毕竟拥有名义上的最高权力,若强行直接封赏某人官衔,便称为传奉官。这是要被文官集团所抵制和唾弃的,或者说并不是合法官职。
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中,成化天子滥封官爵是出了名的,文官集团虽然拼命抵制,但仍有大批的方士、僧侣、工匠、书画师都被一道道圣旨授予官衔,最有名的代表就是方士李孜省。
方应物前阵子忙于科举,一时间忘了这茬事,这次经刘棉花提起,他才记起如今也差不多到了传奉官风行的时候了。成化末期几年时间,就是传奉官极其泛滥的几年,直到成化天子驾崩后,文官彻底反攻倒算,所有传奉官才几乎被一网打尽。
传奉官的巨大祸害和对文官体制的破坏性先不用去想,现在方应物突然冒出一身冷汗,这回刘次辅真要被自己的老泰山坑到死了……
通政使司右通政是什么地位,前文介绍过,方应物乡试座师李士实、项成贤叔父项文泰正为了这个位置你争我夺。
可以想象,天子直接内批李孜省这种装神弄鬼的方士进入九卿衙门成为右通政,将引起文官集团多么大的震动,百分之一百的必将引发激烈朝争。
在这种大背景下,刘次辅凭借君恩力挺张天瑞成为状元的事情与天子直接内批授官的性质何其相似?都是天子对规矩的肆意破坏,都是君权对臣权的严重侵犯。
那么刘次辅的所作所为少不得要被人拿出来相提并论,作为劝谏君王的论据和把柄了……若一个堂堂大学士次辅被人与方士相提并论了,那他还何以在文官中立足?
一次又一次的出现丑闻,刘珝这个次辅即便不辞职也算是站不稳了,而刘棉花则可以顺势上升为事实上的次辅。一个比首辅年轻十岁的大学士,与首辅接班人简直没什么两样了。
和这个巨大利益比起来,自己的状元当然微不足道了……想到这里,方应物忽然觉得索然无趣,自己还是距离这个游戏太远了,自己所经历的波澜与朝廷黑幕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
他意兴阑珊地拱拱手:“科举已然终了,选官时候,要仰仗老泰山出把力气。”
刘棉花立刻摆出长辈架子,敦敦教导道:“科举名次好也罢,不满意也罢,都已经过去了。你必须尽快将心态转变过来,须知科场与官场是完全不同的。古往今来无数人科场得意、官场失意,就是心中拐不过这个弯。
另外,将来你若飞黄腾达,你丢失状元的事情必将被反复提起,别人将会认为你本该是状元,但却遭奸人陷害,会更加为你鸣不平,你获益就更多。而将来你若泯然众人了,那就没人会记得你今日的遭遇,没人再会觉得你丢掉状元是委屈。
老夫话说到这里,你且自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