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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从外面进了醉香楼大堂,果然看到大堂中间还有四位客人,盘踞在座椅上拒不相让,项成贤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方应物又迅速扫了几眼,见这四个人看起来全不像读书人,便眉头微微皱起。
其实他临时起意包下大堂,并请别的客人让地方这种事不占理,但也不是不能解决。若那四个不让地方的人都是读书人,还可以邀请他们一道参加宴会。事已至此,多几人少几人没什么区别。
但这四个人明显不是读书人,那就不可能请他们入席了……方应物走上前去,对着四人当中位居上座的中年男子抱拳为礼,开口道:“有礼了,在下今日设宴款待同乡,需要借助此地。这顿便由在下请了,故而烦请阁下另择他处,在下愿原价双倍酬谢。”
那中年男子仰头笑了几声,指着项成贤道:“方才这个酸丁也是一样的说辞,我也已经答过了,我们几个就是喜欢在此处喝酒,难道犯了王法不成!”
对方这口气真够冲的,方应物只得再次请求道:“还是要请阁下相让,算在下欠一个人情,日后另行赔礼如何?”
那中年男子冷笑几声,“我们可不敢收你的人情。”
方应物心思剔透,闻言便感到,眼前这几位不是偶然遇上,很有可能是故意来这里的。此时这领头的中年男子猛然掏出一块腰牌,“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
方应物仔细看了几眼,发现这块腰牌赫然是一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腰牌。从腰牌上的刻字还可以得知,眼前这名中年男子是一名总旗,姓洪名顺。也就是说,此人是正儿八经的特务组织小军官。
亮出了身份,洪总旗又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中间,“我们是天子耳目,肩负侦缉之责。今晚这里挺热闹,如此多人公然聚众,不知道有没有是非,我便不走了,坐在这里看看。”
围观众人听到这里,心里无不像吃了苍蝇一般。
江南风气渐渐开放,文人聚会借酒壮胆无所不谈,指不定就聊起什么越线的事情,也许还能调戏助兴的美人妓家,搞点少儿不宜的场面。当然也正因为言行如此放得开,所以才有精神上的痛快淋漓。
但若有锦衣卫缇骑明目张胆地坐在旁边监视,等于是头顶悬着一柄宝剑,那宴会雅集肯定沉闷,还有什么意思?没准摸几把美人,也要被写进报告去。
就算大家能忍住性子,谨慎小心中规中矩,但又有谁知道,这几个貌似来者不善的探子会怎么编?
方应物刚才还觉得只是可能,现在他可以确定,洪顺洪总旗绝对是故意来捣乱的!真要当探子,偷偷观察效果才是最好,哪有这么大张旗鼓表明来意的?
捣乱就是捣乱,但这又是哪路神仙?足智多谋的方应物还真有点无奈,他是混文官圈子的,对方是厂卫系的,眼下这情况就是秀才遇到兵啊。
要知道,文官体系和厂卫组织可以说是两个并行的系统,互不统属互相管不到,名义上都是听天子使唤的。
两者之间,文官的强项在于舆论操纵和高层渠道,厂卫组织的明显优势就是武力较强。文官当面遇到蛮不讲理不给面子的厂卫粗人,一般人还真没什么太好办法,最多只能有困难找组织,进行秋后算账。
可是秋后算账那也是秋后了,有点远水救不了近火,并不能解决眼下的困境。这么多人众目睽睽地都在看着,方应物作为主人若吃不住对方,这面子就先丢了。
所以方应物很明白,眼下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动手开打。面对这些缇骑,摆文人规矩是没用的,直接将捣乱的人赶走就行了,以暴制暴才是正理。
话说他方应物也不是没组织的人,当然可以先打完了再说,然后各找各妈论断是非。如果是有了品级的锦衣卫百户,或许事后还会无可奈何,但洪顺只是一个总旗而已,要连这都摆不平,那自己也不用在京城混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瞄了瞄自己这边的人,有几十号书生,打几个缇骑理论上是打得过的,他就不信这几个锦衣卫傻到胆敢动兵刃。但最大的问题是,方应物不确定别人会无条件地帮自己动手,除了项成贤之外。
不过幸好还有方应石在,方应物偷偷对方应石使了个眼色,于是方应石一只手便按在了身旁椅子上。只等一声号令,就抄起椅子动手。
这时候洪顺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对方应物不耐烦地说:“时间不早了,方公子若无他事,就别站在这里看了,赶紧去开宴罢!我们几个就不劳方公子挂念了。”
方应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怒气值已经快满槽了。但灵台还有清明在,知道打狗问主人的道理,很有耐性地问道:“不知道阁下的上官是谁?”
洪顺很清楚无误地如实相告:“我乃徐达徐百户麾下。”
方应物微微一愣,徐达不就是那个把老婆献给了万贵妃的弟弟、现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无耻小人么?
进京时在通州遇到过此人,还因为小妾王瑜被他觊觎而纠缠了一番。但到了京师后生活圈子差别太大,一直没有再接触过徐达,所以渐渐地就淡忘了,不想今天又听到了此人。
洪顺的上头是徐达,徐达的上头是万通,打还是不打?方应物犹豫起来,怕倒是不怕,但总觉得事情好像处处显着诡异,实在看不透这里面的猫腻。后果更是把握不住,天知道会不会掉进别人的算计里。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知道方应物是真遇到难题了。如果还搞不定眼前这道难关,那么今天便只能败兴地草草了事,没人希望在锦衣卫探子的监视下饮酒作乐。
方应物的随从兼打手方应石是个直爽人,紧握拳头准备半天也不见方应物发令,便小声对方应物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这话在理!方应物咬牙下了决心,处处瞻前顾后能成什么大事?如果眼前的刁难不解决,面子扫地还谈什么以后?
正当此时,从醉香楼门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方应物在不在这里?”
众人顺声音望去,却见不知何时又进来五六个壮汉,当中簇拥着一位青衣小帽的俊美少年。方才大喝方应物的人,正是俊美少年的随从之一。
这伙人气势逼人,远胜洪顺几个,本来正围观的众人不由自主让出一条空隙,让方应物直接出现他们视线里。
同时众人心里忍不住纷纷吐槽,这一位八成是哪家贵公子想玩微服私访游戏罢?但一点都不专业,虽然穿着青衣小帽,却身边带着几个虎背熊腰的护卫算什么微服私访?
项成贤忧虑地看着这伙新到的不速之客,今天的宴会真是多灾多难!作为直接组织者,他追悔莫及,不该为了省几文钱没去找算命先生看看黄历!
俊美少年神态冷漠,带着手下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走到方应物面前。对着方应物上下打量一番后,勾了勾指头,声音恨恨地吩咐道:“姓方的你出来!有话要问你!”
周围一些人开始胡思乱想,瞧这样子,是另一个仇家找上门了?方应物若是老实跟着出去,不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罢?京城这个地方怎么如此凶险?
两辈子加起来没见过比眼前这位更脾气多变的人……方应物深深地蛋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答道:“现在离不开,我这里遭了难,正在向人讨饶求情呢。”
俊美少年的目光略微偏了偏,仿佛才发现旁边还有几位锦衣卫,然后目光落在腰牌上,撇了撇嘴,对洪顺惜字如金地蹦出一个字:“滚!”
之前的绝对主角洪顺很不爽,非常不爽,脑子里过了一遍,没记得哪家惹不起的权贵府上有这么一号公子哥。他坐着不动,只抬了抬眼皮,冷声道:“这是哪出来的小崽子?懂不懂规矩?”
俊美少年不耐烦挥了挥手,当即身边一名高大威猛的护卫站了出来。众人眼睛一花,便见一道寒光闪过,再细看,一把腰刀狠狠地劈住了放在桌案的腰牌上面。
洪顺洪总旗的木制腰牌当即成了两半,并溅落在地面上。洪顺被人也吓了一大跳,对方动手实在太快,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腰牌早不知化成两半落到哪里去了。
“混账狗东西!”洪顺起身拍案怒骂。
唰!又是一道寒光掠过,洪顺只感到头顶一凉。他下意识伸手摸去,却见自己的帽子和发髻已经没了。
“直接打烂嘴丢出去!死活不用管!”俊美少年毫无感情地吩咐道,好像打死锦衣卫总旗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他回过头去继续呵斥方应物:“愣什么愣!出去说话!”
在一边站着的洪顺惊呆了,自从他当上这个锦衣卫总旗以来,在外面无论多么嚣张跋扈,但真还没遇到过胆敢如此对待他的人。
对方这态度,完完全全地不把锦衣卫总旗身份放在眼里!甚至是完完全全不把锦衣卫总旗的小命放在眼里!
据洪顺自己见识,这至少是万通万指挥使才敢有的派头,外面别人谁敢如此视他的小命如草芥!这到底是哪路神仙?
青衣小帽,微服出行,俊美少年,辣手无情……这几个词串联起来,洪顺突然想到了一个他没有亲眼见过的人物,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只是此人这两年不在京师呆着,存在感稍弱了,所以他刚才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围观众人看的越发糊涂了,这神秘的俊美少年怎么有点精神分裂?他到底是方应物的仇家,还是为方应物助拳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