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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元旦,是大朝会。成化十七年元旦大朝没有发生什么惊悚的事情,是一次祥和喜乐的朝会。
在朝会结束后,大小官吏开始过年,京师正式进入了名片满天飞的时间。人人都制作了几麻袋名片,见到朱红大门就投一张,算是上门拜过年了。主人家也不必出来见客,只需让家奴在门口收名片即可。
这种风气,大概是礼制简化的结果,不然京师官员数千,谁没有百八十个同乡、同年、同窗、好友、上司?如果按正常人情礼节拜年,只怕拜到下一个新年也拜不完。
方府也不例外,翰林院编修方清之虽然对这种浮躁的风气很不满,但也不得不顺应潮流,一边安排人在大门口收名片,另一边派人出去发名片。
在家闲得无聊的方应物被抓了壮丁,背着一包父亲的名片出门扫街,但凡见到收名片的人家,就上前去发一张,甭管对方到底是谁——这种情形,让方应物恍然间有了上辈子群发短信拜年的感觉。
西城一带官员住宅密集,方应物发着发着,居然发到了李东阳家。他站在门口沉吟片刻,叫李家人很是奇怪。
“在下士林后进方应物,求见贵府李大人,烦请通报。”方应物对门口收名片的门子道,又补充了一句,“家父讳清之,乃李大人翰林同僚。”
在方应物想来,对李东阳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做不成亲家也别当冤家,在将来这可是比谢迁之辈声名更响亮的厉害人物。若能见到面,就要小心解释一番,争取李东阳的谅解,别让李东阳留了什么芥蒂。
不多时,便有人出来,把方应物引进了宅中。李东阳祖辈寄居京师多年,他又是在京师生长,故而也勉强算是京师土著了,宅院面积比方家要大很多。
方应物被领到了一处厅堂,却见李东阳身着便袍,居坐堂上当中,正与数位亲朋好友畅谈。方应物行过礼道:“晚生有几句话,斗胆想与李公单独一谈。”
李东阳对方应物态度十分和蔼,又起身与方应物去了侧面内室,落座后饶有兴趣地说:“你有何话要讲?”
方应物斟酌着词句,“李公文华灿然,海内共仰,晚生也是极为景仰的,只恨不能早日识荆,拜于门下得到早晚教诲……”
方应物这一顶顶高帽子送出去,但李东阳不动声色,继续听着不说话。
方应物拍完马屁,口气一转道:“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晚生与李公有缘无分,李公的厚爱,晚生是当不起了。”
李东阳微微一愣,抓住要点问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令尊的想法?”
方应物很不好意思地说:“家父心中愧疚,不知如何与李公明言,故而晚生斗胆前来相告。”
李东阳在史书上号称“李公谋”,擅长谋算,遇事极有心思,当即又追问道:“莫非你另有心仪之人?不知是哪家有如此福气?”
方应物行礼致歉道:“实不相瞒,晚生两年前与文渊阁大学士刘公有过约定,要等他招婿,但家父始终不知,以至于冒失招亲了。”
“原来是刘阁老……”李东阳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但这口气意味深长,还带着几分轻视。
方应物当然不想出现负面舆论,连忙又解释道:“当初家父下诏狱,晚生为了救出父亲,不得不与刘阁老打交道,然后才有此约定,如今实在反悔不得。”
李东阳闻言恍然,不由得叹息道:“如此倒是情有可原,怪不得你,人子尽孝何惜此身,大义当前,正该如此。”
方应物再次很诚恳地道歉:“晚生确有苦衷,多谢李公宽谅!否则真是无颜再来见李公!”
李东阳略微感到诧异,他诧异的不是方家拒亲,而是方应物的态度。
一个巴掌拍不响,亲事是双方的事情,本来就只是处在初步接触阶段。方家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都实属正常,李东阳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是这方应物的态度却让李东阳十分稀奇。按理说,方清之虽然地位略低于他李东阳,一个是七品编修,一个是从五品侍讲,但大体上没有本质性的区别。
编修和侍讲之间的差别对翰林们来说不算什么,所以两人之间只能说是新人和老人的差异,相对而言比较平等的。
方应物作为方清之的儿子来见他李东阳,只以晚辈身份即可。但是李东阳感到,方应物对待自己,简直就像是当成了朝廷大人物一样对待。
方应物接人待物本该是什么样子,李东阳在翰林公宴上都见过,当得起不卑不亢四个字,但这小哥儿却对自己另眼相待、毕恭毕敬,实在让李东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礼多人不怪,方应物这种态度效果很不错,至少比前面那些拍马谀辞的效果大得多。而且李东阳自诩还是有几分眼力的,方应物这谦逊表现做不了假,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对不能结亲表现出来的遗憾也不是假的,确实是非常懊恼的。
这时候方应物正要告辞,李东阳开口道:“人不信不立,我自然不会劝你失信于人。”
方应物暗暗松了一口气,今天来见李东阳,其实就等得这句话,如此事情了结,以后专心等着刘棉花消息就是。
随后李东阳突然又道:“不过你若真有心与我李家结亲,我再想想法子,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什么?李东阳还不肯放手?方应物呆住了,他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在不结仇的前提下婉拒掉亲事。刚才好像已经达到了目的,但这李东阳怎么转眼之间还想继续?
李东阳只以为方应物因为内心惊喜而发呆,便笑而不语。如此聪明能干、才气横溢的少年人,又真心向着自己、敬重自己,若不能成为自家女婿就太可惜了,当然要再试试看。
方应物连连苦笑,“晚生何德何能,招来李大人青眼相加。”
直到出了李家大门,方应物仍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今天表现得太过火,反而激发了李东阳的爱才之心?若这件事还继续扯皮下去,他夹在中间就十分难做了。
从史书记载判断,李东阳的谋略和隐忍不亚于刘棉花,虽然道不相同,但却同样的坚韧。
刘棉花可以在一帮正道清流围攻中屹立不倒,而李东阳也是能在奸邪横行时稳居不动的人。所以夹在李东阳和刘棉花两个韧性十足的人物之间,是非常令人感到窒息的事情。
方应物心里的苦恼无人可倾诉,又该要费嘴皮子去向刘棉花解释了——不然刘棉花再产生误会,以为他还想继续骑墙观望,恼怒之下一巴掌拍过来就不妙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头大如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