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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正与周围一圈人谈笑风生,一边纠结着一边享受着。这个圈子与过往不同,若说以前的交游还是偏向潜力型的年轻人圈子,那么这个圈子就算是成功人士圈子了,平均年纪明显也偏大。
忽的方应物看到人群分开一条通道,从外面走进一人到了他身前,瞧去三四十的岁数,白面长须,目光有神。
方应物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从旁人小声议论中听到了“解元”两个字,立刻就知道这是今科解元李旻了。
李解元对方应物见礼道:“听说方同年治春秋,得到过大宗师赞语,在下欲请教一二……”
方应物又不是不通世故的书呆子,心里十分明白,大概是李解元自觉受到了冷遇,面子上过不去,便要从自己这里找回面子来。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冷遇,解元毕竟是解元,李旻身边还是有一些人的,但是与方应物这边的热度相比,李解元这里实在称不上热闹。
方应物没有犹豫不决,很果断地开口答道:“吾辈读书人所学为何?匡扶社稷,辅佐君王,安邦定国,经世济用而已,而不是口舌之辩。在下一般不轻易与人谈经论典,做那寻章摘句老雕虫之人。”
方应物这算是毫不留余地的拒绝了。开玩笑,李旻也是史书上留过名字的解元加状元,与他辩经这种事打死也不能干。
他这一句话,噎得才高八斗的李解元无语,要驳斥也无从说起。相同的话在不同的环境下,或者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就会有不同的感觉。
这里的人都是精英,没有傻子。谁都听得出来,方应物这个回答在一般情况下,本该是心虚逃避、懦弱怯战的虚张声势之词。
匡扶社稷、安邦定国这种空虚无实际内容的大话、套话拿出来,也不怕旁人笑掉大牙。
但方应物与众不同,他是号称“曾献太平策”的人,乡试之前就声名鹊起,众人大多都耳闻过方应物献策平靖北边的光辉事迹,连鞑虏酋首挂掉的事情据说都与方应物有关(方应物表示真的与他关系不大但朝廷硬要安在他头上所以实在没办法)。
事实摆在这里,安邦定国这种大话从他嘴里说出,那就不是笑话了,而是志存高远。纵览古今,这样的人无一不是青史留名的。
更何况眼下正是众人的喜庆时刻,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大肆庆祝兼交际的,李旻以解元之尊却找方应物辩经,未免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方应物拒绝也是人之常情。
李解元冷哼一声,挥袖走人。方应物不应战,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顾体面地纠缠不休,他又不是完全不通人情,那样更显得自己浅薄。
另一个来自淳安县新科举人吴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唏嘘不已,感同身受,同病相怜。
想当年,在淳安县道试时,他吴绰明明是案首,但风头却全然被第二名方应物夺走,心有千万般傲气也蛋疼不已。再看看眼下,李前辈这个解元的处境与当年的他又何其相似?
吴绰忍不住上前去,对李前辈宽慰了几句,却不料从此两人脾性相投,却成了至交好友,也算是由方应物而结下的一段因果。
等这段小插曲过去,便听到赞礼官喊上堂,众人互相请先地进了明伦堂。此时明伦堂中桌椅重新摆过,酒肉菜肴也都上了桌,众人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等候。
不多时,又一干人等从后面闪出来,人人身着官袍。方应物扫视过去,有王巡抚、李提学、沈巡按,还有十几个不认识的,大约都是乡试同考官、执事官之类。
凡是参与了乡试的内帘、外帘官,无论是主考官、同考官还是提调官、监临官、监试官,几乎一个不少的都出现了。于是乎在优雅的管弦声中,成化十六年浙江乡试鹿鸣宴正式开场。
按照规矩,新科举人要聚集起来歌《鹿鸣》诗,跳魁星舞。对于讲究文雅的读书人而言,这几乎就是官方场合里最大限度的狂欢了。
场面极其热闹、热烈、热情,方应物随大流哼哼几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胡乱扭了几下,便滚回了席位。
此后便是乡试五魁首代表九十五位同年,向主考官李士实献上金银绸缎……从今往后,李士实就是座师,他们这些举人就是门生了,这个师生关系正式确立下来。
除了座师外,还有所谓房师,自己的试卷是从哪一个同考官手里推荐上去的,这个同考官就是自己的房师。
然后五魁首每人以自己乡试中举为主题,当众赋诗表达自己的喜悦,这是只有五魁首才有机会表现的场合。
第一个出场的当然是解元李旻,他刚走到人前,忽然有只色彩斑斓的鸟儿飞进大堂,绕梁盘旋不去。李解元稍加思索,朗声诵道:
“文采翩翩世所稀,讲堂飞上正相宜。定应览德来千仞,不但希恩借一枝。羡尔能知鸿鹄志,催人同上凤凰池。解元魁选皆常事,更向天衢作羽仪。”
当即有几个人捧场叫好,这句律诗透露着自信气势,别有一番舍我其谁的霸气,读起来爽快听起来也爽快,不愧是第一名解元所做!
但是高居在上的主考官李士实面色一沉,似有几分不喜。随即有些老成的人在底下窃窃私语的议论,李解元八成是被方应物刺激到傲性大发了,竟然写出这么一首狂傲的诗……
不但希恩借一枝,这是说他中举只能算“希恩借一枝”;解元魁选皆常事,这是说自己当解元实在是手到擒来、应该得到的么?
若是这些意思,李大宗师心里能快意就见鬼了。就像你帮了一个人,但那个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应该一样的感觉。
一时间有人叫好,有人嘀咕,有人皱眉,有人看热闹,场面似乎不太协调。
方应物便低声对旁边的乡试第二名王华说:“王前辈抱歉了,小子我僭越一次,先出场了。”王华微笑着伸手道:“请。”
方应物便排众而出,翩翩少年神态淡定从容,将目光都吸引过来。他对大宗师李士实行过礼后,环顾左右而吟诵道:
“天机锦绣富胸襟,文字三场抵万金。此日共闻秋闱喜,平生不负读书心。墨题乡榜声名重,宴赐鹿鸣恩义深。从来温饱非吾志,喜际今朝拜座师。”
“好!”登时赢得满堂喝彩,有数十人一起轰然叫好。
这是一首重在感恩谢师的诗,不见得真好,单纯比质量估计还不如解元的。但在这个环境下,无人不叫好,这才是鹿鸣宴上应该有的应景诗词。
方应物谦虚地向众人示意过,又退回了席位。
满堂人中又有谁知道,在方应物内心深处,其实对这个按照原有历史轨迹会跟着宁王造反的座师的人品不很满意……两年前商相公也说过,李提学能成事不能成人。
笑容又重新回到了李座师的脸面上,连连抚须颌首。心里不禁感慨,早知如此,就该不怕嫌疑给方应物一个解元。又想道,这李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前途,解元给他算是白瞎了。
李解元再次无语,他傲但不蠢,看得出自己这风头又被方应物抢得一干二净……他的诗比方应物的诗好很多,方应物今天比他要俗气一万倍,但是很可惜,世俗中还是方应物更合时宜。
有比较才有差距,沈巡按忍不住对身旁王巡抚道:“今天见方应物的表现,只觉此子明白事理,进退有度,风仪出众,加之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也!”
王巡抚回道:“小聪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