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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春风楼的东家也是一位妙人,据说他在青云街上建了四处酒楼,但平时只开张一处,到乡试时候才全部开张。”一边走着,项成贤一边与方应物闲聊。
方应物打量街边,很多店面临时搭建的痕迹很重,叫卖的价格也很高。便信口道:“这青云街上,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项成贤不是第一次来省城参加乡试,但听到方应物的话,仍然感到有趣:“不错不错,方贤弟妙语,就是这个意思。”
半刻钟后,项成贤指着远处一家灯火辉煌的酒楼道:“那里就是了。”
一层是大堂,二层是雅阁。从楼门进去后,项成贤便熟门熟路的带着方应物,绕到楼梯那里上了二层。
又见有三四个把守的家奴拦路,项成贤报了一个人名,于是两人被引到里面一处较大房间中。房间里已经有了十几人,三五成群随意散坐,场面极其松快。
在这气氛下不须拘束于礼节,项成贤进去后,没有人问他是谁,他也没有自我介绍。只是四顾看了看,项成贤便直接来到一位清秀士子身边坐下,同时也招呼着方应物。
项成贤见方应物坐好,指着方应物对那清秀士子介绍道:“此乃吾县方应物也,极有才的。”
又对方应物介绍道:“此乃傅继儒傅兄,本地西湖诗社的才子,你我今次得以参与盛会,还是靠傅兄引入的。”
傅继儒与方应物彼此见礼,口中道:“久仰久仰。”
至于是否真的“久仰”,那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不过傅继儒听到方应物这个名字,确实闪过一丝疑惑,感到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但也没有再多想,听起来耳熟的名字多了,不差这一个。
项成贤又点了几个人,小声对方应物道:“这几位都是西湖诗社的,也是本次集会发起人。”
方应物一个一个看过,没有太深印象,但能加入据说很强大的西湖诗社,又能发起集会,那想必都是杭城名流。至于其他人包括自己在内,大概都是发起人各自邀请的外地士子。
当今天下承平日久,民间里文社诗社这类文人组织如同雨后春笋。却说这结社兴起于居住乡里的士大夫之间,一开始常常是由致仕官员这类老头子发起,到得后来,年轻人也发现了有组织的好处,于是乎结社风气大盛。
就连淳安县里也有东社、西社,不过方应物心气高,对县里这些文社兴趣不大,所以没有加入。
正其乐融融地说话时,席间突然有人对着主事者高声叫道:“周兄!今夜难道只有清谈么?醇酒有之,无美人佐酒,未免有些乏味!”
这是闹事的还是起哄的?方应物闻言向主座看去,坐在那里的主事者姓名是周一元,方才听项成贤介绍过的。
周一元面上并无不悦之色,答道:“如今乡试在即,省内高才云集,今夜只是召集众位新老朋友会面闲谈,叫吾辈先尽一次地主之谊而已。你这泼货,难道不晓得后日西湖雅集才是正题么?”
先前那人又哄闹道:“即便如此,周兄今夜也要拿出几分诚意才是!”
周一元拍案道:“说不过你这泼货,我便打发人去请凤萧姑娘来!”
屋中几人一起叫好,傅继儒转过头,对方应物笑道:“方朋友或许有所不知,凤萧姑娘是今年本城的花魁,今夜你或可见识见识了。”
众人继续饮酒闲谈,方应物也与半个主人傅继儒交谈了起来。自己能坐在这里,还是靠傅公子的引荐,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晃动,香风飘动,陡然闪进来一位美人,立刻将满屋人目光吸引了过去。方应物抬头望了几眼,心里也不由得喝彩一句,这容貌果然是娇艳如花。
却见这美人装饰并不繁复,发髻随意挽了几下,松松垮垮的;简简单单的绿袄红裙覆盖在婀娜娇躯上,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胸前窄窄的一丝肌肤。
再看她的神态,十分慵懒无力,星眸半睁半开,旁边还有个小婢女仔细扶持着。
“这就是袁凤萧了。”傅继儒对方应物与项成贤二人介绍道。
袁凤萧一步三摇地走到屋中,对周一元懒洋洋地问道:“奴家今夜困乏,才睡下就接到周公子传唤,不知周公子有何吩咐?”
周一元指着众人道:“有朋友嫌这里不够热闹,便请凤萧姑娘来救场。”
有人叫道:“周兄好大的面子,竟然说请花魁就请到了!只是此地有十几人,凤萧姑娘纵然出众,但分身乏术,一个又哪里够得?”
周一元笑骂几句,“都这个时辰了,又能从哪里临时找十几个出色的美人来?在下就这等本事了,你若不服大可自己再去请!”
又有人问道:“花魁一个也赛十个,但不知让凤萧姑娘陪伴哪位?难道周兄要独占不成?”
周一元抱拳对着众人连连讨饶:“诸君不必给在下出难题了,凤萧姑娘该陪伴哪位,还请诸君自行角逐,在下绝不参与!我看让凤萧姑娘出题并当评判,你们各自作诗,谁为最佳,今晚就是谁独占花魁!”
项成贤忍不住对方应物挤眉弄眼,又低声道:“席间这么多地方的才子,方贤弟可要为我县增光了,我看好你!”
方应物波澜不惊,不置可否,比试诗词这种活动,对他而言实在没什么挑战性,随便从肚子里抄袭几首也够用了。
花魁闻言,轻启丹唇道:“眼见今夜群贤盛会,便以夜宴为题。”
周一元喊了店家,拿来纸笔分发给屋中众人,写好了的,便可交由他,由他当众诵读,以示公开。
这种文人游戏,大家都是司空见惯的,如此便也不多说,纷纷低头沉思推敲起来,文思快的,已经执笔开始写了。方应物“胸有成竹”,便不急不慌,也随手写了一首,交给了周一元。
却说这周一元十分忙碌,手持文卷不停地诵读着,“钱塘邵琛。胜友良宵列座来,高歌谁奏紫云回。银河隐约星光闪,弦管楼头著意催……”
放下这个,又拿起另一个文卷,继续读道:“淳安方应物。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
读完这首之后,周公子不知为何愣了愣,然后又继续往下读了。这边傅继儒也诧异地看了几眼方应物,忍不住赞叹道:“方朋友果然才华过人。”
项成贤暗暗指了指花魁,对方应物递了个“男人都懂”的眼色,又对方应物拱了拱手,口中做出“恭喜”的嘴形。
渐渐地,众人都做完了题目。周一元也一一将十几首诗诵读一遍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了,等待着比试结果,气氛略显微妙。
世人谁没有几分好胜心?即便是文字游戏,哪个又不希望自己胜出?更别说胜者可以博得一个“独占花魁”的雅事。尤其是像方应物这样从外地来的,谁又不想在省城一鸣惊人?
周一元没有浪费时间,问过再无遗漏后,就将诗卷全部送到袁花魁的手中,“尽都在此了,还请凤萧姑娘做考官评选最优者。”
在十几道渴望的目光中,袁凤萧将文卷摆在案上,优雅地抬手翻了翻,抿着红菱小嘴沉吟片刻,最终道:“若要奴家评定……邵公子这首最佳!”
周一元立即喝彩道:“凤萧姑娘慧眼识珠,在下也如此以为!”
他又转头对不远处一位不及弱冠的少年士子恭贺道:“邵贤弟今夜独占鳌头,此乃大吉大利的良兆也,可喜可贺!”
席间又有几人一起叫道:“恭喜邵贤弟今夜独占花魁!”
一时间屋内极其喧闹,袁花魁也遵照约定,娉娉袅袅地走到邵琛身边,坐下后嫣然一笑,开始为他斟酒。
这邵公子年纪小,身量也略显瘦弱,似乎还有几分生涩,此时也只能连连对着众人还礼。
这边厢项成贤十分意外,在他看来,方应物那首诗绝对是今夜最好的一首,怎么转眼之间就让这姓邵的抢了最佳?
难道是因为方应物是自己人,便爱屋及乌产生了错觉,还是因为自己对诗词的品味急剧下降,脱离了大众水准?
一夜再无话,终到曲终人散时,人群离开了春风楼。
明月当空,项成贤与方应物并排走在街道上。项大公子担心方应物在最强项上输了后,导致心里想不开,便安慰道:“今夜只是一个意外,方贤弟不必介怀,这样的机会还多的是!”
“什么意外,今夜这事根本不是意外。”方应物冷笑道。项成贤不傻,听方应物如此说,心里突然也有所明悟。
方应物继续说:“你还看不出来么?这次雅集,就是几个西湖诗社的本地人做了一个局!
今晚他们故意请了那袁凤萧来演双簧,故意让那邵公子拔得头筹,为的就是捧邵公子的名气!
至于我们这些外地人,都是他们拉来利用的。通过我们口口相传,邵公子的名气自然也就传到省内各地了。
你看着罢,后日西湖雅集大抵还是如此,他们这是把自己当成了红花,把我们当成了绿叶!省城这水还真是够深的,名缰利锁之下,人心无处不充满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