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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方应物在武林门外的揭帖一挂出来,当即就吸引了过往行人的目光,登时人群轰动,议论飚发。因为其中内容太逼真了,完全不像是诽谤污蔑,对照现实情况很是可信。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揭帖就被仁和县县衙差人给摘走了,可事情却开始在北关一带传了起来。估计迟早会传遍全城,甚至周边各县。
在当天,这消息也传进了布政使司衙署。左布政使宁良老大人听到揭帖的消息,整个人都惊呆了。整整一炷香功夫一动不动,他就那么直愣愣地坐在公案后面。
到底是谁张贴出去的?如此详细,必然是知情人!
宁老大人想了想,之前知道详情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他自己、藩库大使和海宁县知县,但都不可能会主动将细节暴露出去。
就算如今他从揭帖中明白是海宁县魏知县背叛了自己,但他也相信魏知县不可能自寻死路,去写什么自揭其丑的揭帖。
排除了其他有嫌疑的人,唯一最有可能的就是方应物了。前日方应物在他面前大发雷霆、吹胡子瞪眼的,博得了他的信任,只道方应物拿他当自己人,便一五一十将内情都告诉了方应物。
现在看来,简直是自己瞎了眼,六十多岁的人,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耍弄了!
方应物那天的言行举止,都是刻意做出的,故意制造出假象,为的就是从自己嘴里套出内幕!他做梦也想不到,方应物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心机。
宁师古怒气冲冲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
只听宁衙内对着父亲叫道:“儿子不明白,我宁家与方应物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甚至我还帮过他一点小忙,也算是有了交情。何况还有商相公的人情,他为何如此无情无义?儿子一定要去问问他!”
宁老大人叹口气,这还用问理由么?但他最后还是挥了挥手,放了自家儿子出去找方应物。
与此同时,布政使司衙署西堂中,右布政使司陆辰和西席张先生面面相觑,对揭帖的事情几乎不敢置信。
陆老大人也不曾料到,这方应物一个小小少年居然魄力大到如此地步,胆敢一口气将桌子全掀翻了。
揭帖攻击他小人行径、居心叵测也就罢了,最多也就是让他停步不前或者贬谪,名声上受到损失。但揭帖对那边宁良造成的后果才叫重创,直接将宁大人的底细全部揭露出来了。
只要认真查处,宁良被就地罢官为民和罚赃都是跑不掉的,整个人的名望也算彻底完了。是否会有更严重的惩治,那就要看天意和人脉了。
陆辰脸色阴沉,想必那方应物招数不仅仅如此的,肯定还向按察使司递了文书,凭借他的背景,按察使司朱大人不会轻易怠慢检举。无论如何,事情闹大了后,他接任浙江左布政使的谋划八成要破灭了。
可闹出大事并非他所愿啊,他本意只想通过台面下的暗箱运作,平平稳稳将做布政使司官职拿到手,谁知道这方应物居然坏了规则,直接掀桌子!别说他在其中心有鬼祟,就是心里没鬼也说不清了。
陆辰半晌无言,他旁边的张先生坐立不安,脸色也难看得很。与方应物的接触和交涉,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经办,心里其实是自诩智珠在握,方应物超不出他的掌握的。
但今天这情况让他彻底脸面无光了。拿着一手好牌,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信重他的陆大人面前?
这能怪谁?怪方应物不按理出牌,还是怪他内心轻敌,将方应物当成经验缺乏的小字辈看待?
沉闷的气氛中,张先生实在坐不下去了,咬牙起身道:“东翁!在下这就去找那方应物,定要问一个究竟!”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在警告了王家之后,方应物匆匆忙忙回到寓居的旅舍,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背起箱笼出前厅,准备望码头而去。
但刚走到前面庭院中,抬头便看到宁衙内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有十几名差役,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旅舍大门,叫别人进出不得。
几个被影响到的行人无奈躲开,敢怒不敢言。旅舍小二和掌柜瞧着对方气势汹汹,也不敢上前阻拦或者驱离。
来得比想象的还快……方应物稍稍讶异过,便沉静地拱拱手为礼,“宁公子不期到此,有何贵干?”
宁师古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质问道:“方应物,你扪心自问,我与家父待你如何?我家哪点对不起你?以至于你如此绝情绝义!”
方应物长叹一声:“你还是没有认清问题在哪里。你也不要问我是否对得起你,先问问你们家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国恩,对得起黎民!”
宁师古好像戳中了痛点,指着方应物厉声叫道:“你简直虚伪至极,虚伪至极!我家所作所为与你有何关系?哪一点冒犯到了你?需要你来当这个青天么?”
“你这都是混账话!”方应物毫无惧色地上前一步呵斥道,“我不是没有机会替你们遮掩,我也不是不能装作视而不见,甚至我还可以与你们同流合污。曾经有那么几个时辰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最终还是决定检举令尊!
因为做人总要有底线,总要有大是大非的区分,小节可以不拘,但大节不能亏心!若一个人浑浑噩噩,毫无半点原则,那与禽兽何异?
令尊在海塘修建之事上贪赃,吸取民脂民膏数目骇人也就罢了,何况又危害黎庶,这如何可以忍得?
如果在这件事上我熟视无睹了,那我也是瞧不起自己的,作为商相公的学生,我又有何面目去见老师?
至于贵府的小情小义,与公无关,我也只能在此言语谢过了,但我仍是问心无愧!”
宁师古的情绪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在他眼里方应物形同背叛,这叛徒比敌人是更可恨的。
他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这时候动手没什么用处,但心里这口恶气还能怎么出得来?
方应物暗暗咬牙,今天这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泄了。他就不信宁师古胆敢当街杀人,他更不信这些布政使司衙署的差役都是糊涂蛋。
正当千钧一发时候,忽然又有十来人挤进了院落,当先一人乃是布政使司陆府西席张先生。
张先生走到方应物面前,距离宁师古也不远,语气阴测测道:“方朋友,又见面了!”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周围,门口还是被堵得死死,真是插翅难飞了。他收回目光,无奈叹口气,对张先生道:“合作愉快!今次若非先生告知,在下还无从获知宁老大人的底细,预祝陆大人前程似锦!”
宁师古本来胸中一股邪火压不下去,正嗖嗖的向外冒,方应物几句话,便引到了张先生那边去,一双发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张先生。若不是此人煽风点火,怎会有今天!
何况左右布政使之间多年不和,早有积怨在先。宁衙内是宁大人的儿子兼助手,张先生是陆大人的左膀右臂,两人肯定是不对付的。
经方应物几句挑拨,宁师古宛如火山爆发了。衙内脾气上来,伸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去,声音十分清脆,张先生脸上五指红印效果十分明显。
张先生错愕无比,一时有些发懵,但他带来的人可不含糊,迅速围了上来。宁公子的手下差役见状同样不含糊,同一时间也上前围过来。
推推搡搡的不知谁先动了手,立刻就像点燃了火药桶,整个场面爆了起来。二十来号人马拥挤在狭小的庭院里,拳来脚往打得不可开交。一时间鸡飞狗跳,满院狼藉。
方应物本想趁机悄悄溜走,但院子太小了,二十多人在院子里群殴,几乎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若要溜出门外,就得横穿整个战场,这不引起人注意是不可能的。
故而方应物没奈何,只得躲在角落里,挨得一时是一时。宁公子瞥见他走不了,便没去答理,先收拾了眼前的强敌再去找方应物也不迟。
忽然又有人在门口大喝道:“按察使司公干到此!都住手!”然后便见如狼似虎的军士持刀闯进来,用刀背连续砍了几个人,登时将场面稳住了。
那官员打扮的人问道:“谁是张常?”
张常就是陆府西席张先生的名字,方应物反应最快,当即明白这是按察使司来拿人去查问了。便从角落里站出来,指着张先生举报道:“此人是张常。”
那官员转向张先生:“本官乃按察使司知事范某,奉廉访之命,请张先生走一趟。”
原来按察使朱大人发下命令,范知事出来提人上堂,张常张先生便在名单上。他先前去过了布政使司,没见到张常,便打听着找到这里。
张先生不服气的指着宁师古道:“此乃宁公子,宁良贪赃案中,他多有涉嫌,劣迹斑斑,甚至说是主谋也不为过,为何不提他去问话?”
范知事沉吟片刻,点头道:“宁公子如若得闲,也请去一趟如何?只是先问问话。”
宁师古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心有畏惧,他忽然也伸出手,指向方应物:“此乃方应物,发揭帖诬陷大臣的就是此人!”
范知事闻言眼前一亮,“原来阁下就是方朋友,正好也在这里,那也请去一趟罢。”
方应物忍不住瞪了宁师古几眼,宁师古毫不客气的还了几眼。
方应物本心只想离开杭州这是非地,不想继续被牵绊了。“廉访审案,嫌疑都在眼前,却与在下这检举人何干?”
范知事滴水不漏地答道:“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焉知阁下是不是诬告?故而请上堂当面核实状况。”
旁观众人啧啧称奇,先前还吵成一锅粥、打成一团麻的三方人物,居然转眼之间齐齐被一锅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