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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汪芷设下宴席款待孛忽罗,等孛忽罗从镇守太监府回到公馆时,杨巡抚派人去打探情况。
果然像方应物所猜测的,在宴席上汪芷同样与孛忽罗进行了交涉,孛忽罗也同样提出了夹击癿加思兰部的条件。与杨巡抚不同,汪芷当场表态答应。
这让孛忽罗十分诧异,巡抚那边虽然没有当面拒绝,显然是不想答应,但这汪公公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那他这个使者到底听谁的?汪太监和杨巡抚到底是谁说了算的?
杨巡抚忍不住抚须长叹,做点事真难,想没有掣肘更难!这汪太监真是不肯轻易放弃机会的,更不会无所作为,定要想方设法插手。
此后又过数日,汪芷发了帖子给巡抚行辕,道是要登门造访。
方应物对此分析道:“汪直年少得志,很看重面子。目前他与抚台观点不同,如果僵持不下,最后只能各自上各自的奏折。但是到了朝廷里,这汪直也没有把握。如果朝廷真的驳回了汪直的奏疏,那对他自己的威信是个很大损害。他不想冒这个风险,所以要主动登门造访。”
方应物说得很有几分道理,在地方上镇守太监和官员有所不同。地方官员的权力来自于体制,具有不受人意志转移的天然性,但镇守太监的权力更多来自于自己的威信,让别人害怕并服气的威信。
杨巡抚如果被驳斥回来,那照样当巡抚,但若汪芷被朝廷驳斥回来,就要被地方看轻了,所以汪芷比杨巡抚更承受不起风险。
杨巡抚点点头,便吩咐方应物道:“你作陪客,与我一起见见汪太监。”
到了次日,汪芷驾到,杨巡抚大开中门,将汪芷迎入堂上。两人分左右并排而坐,方应物和崔师爷坐在下首陪客。
寒暄几句,汪芷主动挑起话头道:“前几日,我写信给延绥镇总兵许大人,昨日得了回信,许大人说愿效犬马之劳。我看军心可用,杨大人何必拘泥于方略。”
延绥镇总兵官许宁乃是本镇最大的武官,相当于武官里的“巡抚”。不过许总兵这半年多一直在敌情最紧急的延绥镇西路亲自镇守,榆林城中路这边交给了副总兵岳嵩把守。
杨巡抚闻言皱起了眉头,难道许总兵真迫于汪直的威势,也像彭指挥似的投靠汪直?还是说许总兵也对那战功动了心,想配合汪直打一场战争?
若真如此,麻烦就大了,彭指挥只是榆林卫的指挥使,许总兵却是整个延绥镇的总兵官。
如果不是杨巡抚的敕书里有“节制总兵官及以下”,并凭借以文驭武的大背景,还真管不了许总兵。但也架不住许总兵去投靠另一个钦差太监,那样就失控了。
屋中气氛一时沉默下来,汪芷也不着急,笑吟吟的左顾右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突然间,方应物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杨巡抚说话,叹道:“在下觉得,若抚台也提笔写信给许总兵,想必那许总兵也一样会回信说愿效犬马之劳。”
杨巡抚愣了愣,立刻回过味儿来,确实是这个道理。
那许总兵收到汪芷的信,难道会傻乎乎的找骂么,肯定回信说几句官场好听话,反正好听话不要钱。
同样的,自己如果也给许总兵写信,许总兵肯定也回信说“承蒙大人看重,心情十分激动,愿效犬马之劳”这类话。
也就汪芷十几岁年纪,又一直顺风顺水的,对世情历练不足,才会闹出这种把客套话当承诺的乌龙。而自己对汪芷过于谨慎,险些也入了套。
想至此,杨巡抚略感轻松,低头端起茶水,不过心里又琢磨起来。许总兵一直在西边,不肯回榆林是什么原因?就算榆林城里有他这个巡抚和汪芷两尊巨头,许总兵也不想来露脸么?
难道这位总兵官不想夹在汪太监和自己中间为难,所以干脆远遁在外,避开烦恼?
却说另一边汪芷暗暗咬牙,忍不住瞪了方应物几眼,这厮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她故意营造的氛围化解了。
本来她还想凭借许总兵的话头,制造些压力,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于是便单刀直入道:“满都鲁部请求夹击癿加思兰,有何不可?杨公怯战乎?”
杨巡抚早有准备,答道:“此非本院怯战也。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既然有伐谋、伐交在前,伐兵在后,又何必舍前而趋后?何况如今一仗胜败,于大局无济于事,劳师动众、靡费钱粮所为何来?”
汪芷不服气,“北虏为患多年,武力的事情终要靠武力解决,难道坐在屋中卖弄嘴皮子就能将北虏说死?能杀一个少一个,下次还有没有夹击机会都不知道了。”
杨巡抚继续辩驳道:“并非不出兵,只是时机不到,这时候帮那满都鲁夹击癿加思兰,最后只会叫满都鲁一家坐大,绝非边塞之福。”
两人互相争辩几句,谁也说不服谁,又各自僵持住了。在短短的空当里,忽然又响起了方应物的长叹声,不知怎的,汪芷心里猛然一跳,好像被人抓紧了。
方应物缓缓道:“此时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之计,看似高明,但不禁让在下想起前朝宋的联金灭辽之计,徽钦二宗下场殊为可叹,不禁令人心生万般感慨。”
汪芷正口渴喝茶,听到方应物几句话,险些将茶水全喷出来,这方秀才也太能扯了,竟然将前朝宋的靖康之耻搬了出来。
方应物又道:“想必联金灭辽时,宋室的想法与厂公可能有所接近呐,最终可惜二帝蒙羞,耻辱终究不得报。”
方应物不知所谓、絮絮叨叨地说起徽钦二宗,却让汪芷哑口无言,不知怎么接话。
对前朝的皇帝,文人当然是可以评论的,连史书都是文人写的。但太监作为天子家奴,有的时候就需要小心了,否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今天子身上。
比如眼下汪芷说要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但方应物却搬出联金灭辽的典故作对比,这就比较坑人。
若汪芷说话稍有不慎,传了出去就可能会引起天子不好的联想。汪芷的主张确实和联金灭辽差不多,又有哪个天子会想变成徽钦二宗那样?即便汪芷再大胆,也不敢去赌天子的喜恶,一旦输了就万劫不复了。
杨巡抚暗暗感到好笑,这方应物今天话不多,但每句都很刁,让汪芷无法回答。
见汪芷住口不言,方应物语气很诚恳地说:“厂公你性情直爽,为人实在,千万要当心,别被孛忽罗耍弄了。”
性情直爽,为人实在?汪芷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褒扬还是贬损,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何意?”
“如今满都鲁部被癿加思兰欺压,正式有求于我大明的时候,即便不答应他们夹击癿加思兰的要求,他们大概也一样会接受大明册封。至于开边市,更是彼辈梦寐所求的。
那么为什么要答应孛忽罗夹击癿加思兰的条件?即便大明想答应这个条件,完全可以日后再谈,让满都鲁拿别的来交换,又何必现在就痛快地答应?
所以说如果就此轻易地答应,那就等于是损失了大明的权益,这与丧权辱国有什么区别?外交事情,就与买卖差不多,讨价还价不可少,厂公这种直爽人还是不适合与人谈判……”
汪芷拍案喝道:“大胆!”
方应物没有停住,仍然道:“听说厂公曾经宴请了孛忽罗?须知人言可畏,传来传去,只怕就是厂公年少不知轻重,面对满都鲁使者卑躬屈膝,有求必应,有失国体,有损陛下之颜面,厂公千万要上心啊。”
方应物的话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真是处处为汪芷着想。
这……汪芷彻底愣住,有点自我怀疑起来,难道自己真的只适合打打杀杀,不适合干这种勾心斗角的事?
兴冲冲地来,神不守舍地走,在一片迷茫中,汪芷离开了巡抚行辕。在轿子上她突然醒悟过来,与读书人去讲道理,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起方应物,她有种“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感觉……
目送汪太监仪仗远去,杨巡抚对方应物道:“今日初见汪太监,不像传言中的那般难缠。”
方应物解释道:“因为天高皇帝远,如果在京城就不是如此这般了。京城是天子脚下,汪直随意就可借得天威,但在这千里之外的边镇,汪直总不能事无巨细动辄向陛下请示,大半要靠他自己临机应变,以他这脾气难为他了。
别处巡抚不敢稍有触犯,事事顺着汪直,他自然气焰滔天,但抚台风骨凛凛,那就道长魔消了。”
杨巡抚若有所思,又听方应物叮嘱道:“而且晚生还有两句话请抚台切记,第一,汪直倒台之前,抚台千万不要入京,京城是死地,在边镇积累名望即可。第二,公事上可以有所争执,官司打到陛下那里也无所谓。但涉及到汪直私利,抚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因为陛下为人护短,在私利方面极度袒护近幸宠臣,最厌烦大臣用小节攻击。”
方应物的话再一次刷新了杨巡抚的认知,抚台大人不禁站在中庭瞠目结舌,世间怎么会有方应物这般通透到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少年?
杨巡抚看书时,常见这样的段子——有人指着某少年道“此子大有前途”,然后果然言中,这人就会被人吹捧为有识人之明。
每当看到这种故事,杨巡抚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信。他认为要么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要么是后人故意附会胡编,正常人谁能看得清几十年后的际遇?
但今天杨巡抚忽然理解了,他发现自己真敢指着方应物说“此子大有前途”,既不是附会也不是胡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