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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时候方应物能见到父亲,一定会苦笑着一句“你老人家光环的影响力太猛了,小的不能不服”。
即便与父亲远隔千里,无论在淳安还是苏州,以及当前所在的常州,他方应物都随时会受其影响,制造出一件又一件的突发悲喜剧。没办法,父业子当承,天经地义。
这次父亲貌似有点玩脱了,居然蹲了诏狱,不过方应物对他的生命危险暂时不是很担心。
成化天子不太喜欢杀人,印象里诏狱没死过大臣,凡触怒天子的下场一般最后都是贬谪远方。但无论如何,蹲大狱不是长久之计,要想法子救人才是。
在汪芷这边被弃之如敝屣,感到被调戏的方应物愤恨归愤恨,发誓归发誓,但也没空去多想什么了。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如何救出父亲,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去。
又想了想人脉,方应物心里第一个冒出的居然是江南巡抚王恕老大人,但随即便将这个念头扔到了一边去。
求谁也不能求王巡抚,他可是天子心里最烦的人之一。让王老大人去为此事上疏,只怕效果是彻底负作用,反而要成催命符了。所以为了父亲安危,决不可用王老大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决定还是自己迅速前往京师。虽然目前没有什么头绪,但在南方想什么也是白瞎,去了京师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方应物还有个念头,一定要追随父亲坚决不离开,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否则让父亲独自在外面闯荡,说不定又要给自己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
下了决心,事不宜迟,方应物便开始行动起来。
找到兰姐儿和王英、方应石,又向府衙借了船只,叫王英和兰姐儿兄妹去苏州府投奔王恕。而方应物准备和方应石轻装上路赶往京师。
在小妾的涟涟泪水中,方应物叹口气,一咬牙上了船向北而去。既然出来闯世界,就难免有离别时候,此刻确实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一路上,出了加倍的船钱,当真是餐风宿露昼夜兼程的赶路,如果带了女眷,多有不便之处,是绝对吃不了这般苦头的。
过长江、渡黄淮、穿山东,长途跋涉半个多月功夫,方应物便抵达了运河尽头通州张家湾,至此京城已然在望。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方应物弃船登岸,换了驴车继续前往京城。
驴车晃来晃去,晃得随从方应石难受,便没话找话问道:“秋哥儿,这次营救学士老爷,可有定计么?”
方应物摸了摸怀中几封信,长叹道:“走一步看一步了,想必天无绝人之路。”
他贴身携带的几封书信,正是商相公委托他送的几封信,其中颇有些分量很重的大人物。这次很大程度上也就指望这些人情了。
此时京师尚未修筑南城,崇文门之外就是南郊,方应物便从东南方向崇文门进了城。
他担忧父亲遭遇,堪称是心事满怀。也就没心思优哉游哉的对城门和城墙进行实地考据了,更没心思看崇文门内外的繁华商业街景。
说起京城九门之内的格局,中央是皇城和官署,四个方向大抵上是东富、西贵、南匠、北酸。
各省会馆多聚集于城内东南区,距离崇文门倒是不远。方应物打听着路,在明时坊找到了浙江会馆。
这会馆的住宿价格,只怕要比普通旅舍贵上数倍,进京住会馆的一般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普通人想住也不容易。
倒不是方应物摆谱,一定要入住会馆。实在是这年头会馆各种资源很丰富,不但提供餐饮住宿服务,还充当同乡会组织,消息灵通,办事渠道广泛,不是一般的歇脚旅舍可以比较的。
他方应物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办的又是大难题,单枪匹马势单力薄,要尽可能增加每一分成功的可能性。
方应物在大门外整顿了衣冠,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风尘仆仆,然后才迈步进了会馆。
入眼却是一座五开间的穿堂大厅,方应物进了厅中,见到里面堂上坐着一位胖滚滚的中年汉子。
此时没什么业务,这胖子正低头打着瞌睡。方应物重重咳嗽几声,惊得这胖子猛然抬头张望,最后眼光聚焦在方应物身上。
他又起身拱手道:“敝姓黄,今日坐堂掌柜,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一般会馆都是一些大商家合伙成立的,类似于董事,而会馆的管理工作便由各董事轮流负责。轮到谁家,谁家就负责经营,所以才有了坐堂掌柜的称呼。
方应物还礼道:“有劳黄掌柜了,淳安县学生员方应物也,意欲今日入住会馆。”
黄掌柜犹豫了一下。他这种坐堂掌柜坐在前厅,不是闲坐的,还有把关的任务。会馆不是什么人都应该放进来的,什么人能入住,什么人该婉拒,都要靠他这坐堂掌柜掌眼。
区区一个生员,又不是名流,应该还不够资格入住。黄掌柜很客气地说:“敝处屋舍已满,还请方朋友另寻别处罢。”
方应物十分失望,正要说什么,却又听见黄掌柜若有所思地问道:“翰林院有个方庶常,也是你们淳安人,可是你亲族么?”
方应物点头道:“此乃家父也。”
黄掌柜登时肃然起敬,敛容再次行礼道:“令尊真乃忠义之士也,吾辈浙江同乡与有荣焉!只是无缘识荆,请代汝父受我一礼。”
随即又道:“我这便让小厮们收拾出两间屋子,方朋友尽管去住。”
连住个会馆也要靠父亲名头……对此方应物已经麻木了。
不过当他看到黄掌柜的敬意时,还是有点自豪感的。这就是正义人心啊,那股隐隐的怨气也小了许多。
方应物随着小厮穿过前厅,步入了后面院落。又看到甬道旁边一棵茂盛大树底下,靠着位三十余岁、作文士打扮的人。
有新客人进来,那文士立刻凑上前,迅速打量了几眼方应物,挤出几分笑意道:“这位朋友请了。”
方应物看了看他,虽然生的还算齐整,但却有挥之不去的油滑之色。不过他这主动凑上来的神态,倒让方应物想起了“要片么”“住宿么”等等等等……
对这种人习惯性的不去理睬,方应物只管随着小厮往里面走去,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间。
屋子自有方应石去收拾。方应物则站在门口想接下来的事情。是抓紧时间拿着书信拜访大佬,还是先打听消息再谋定后动?
不经意间,又看到先前那油滑文士来到了身边,方应物皱了皱眉头。
那人却抢先问道:“我看朋友你面有忧色,是来京师办事的罢?”
方应物心头一动,此人莫非就是专门吃疏通关节这碗饭的掮客?京师衙门多,天下各地跑到京师办事的人也多,还真就衍生了不少连带行业……
既然敢在浙江会馆这样的大会馆里招揽生意,想必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人,就是不办事只找他打探消息也不错。
想至此处便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文士自我介绍道:“在下娄天化,在京师幸有几分手眼,以替人排忧解难为生也!看起来公子也是有心事的,不妨说与在下,在下或许可以帮衬办事。”
果然是掮客,方应物道:“在下确实是要办事的。”
娄天化拍着胸脯道:“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包在我身上。”
“大事和小事还有不同么?”
“自然不同,大事要通大关节,说不得要惊动朝堂大员。小事只需惊动衙门管事官员和属吏便可。”
方应物轻笑道:“我这是一桩大事,自有办法,不用劳驾阁下了!”
却说这娄天化最近运气奇差,半个月也没做成一桩买卖,京城物价腾贵,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好不容易眼见了方应物这么一个潜在客户,又是好糊弄的年轻人,便极力争取道:
“公子毕竟不熟悉京师法子,即便有门道,也不妨请在下参详一二,总不会叫你吃了亏去。”
方应物轻笑道:“在下受了故人所托,前去项兵部府上送信讨人情,用得着你帮衬什么?”
“哪个项兵部?”娄天化愣了愣,惊道:“你是说项忠老大人?”
“正是!”
娄天化欣喜地说:“今年三月时,项尚书败于汪直之手,已经被罢官了!公子你真指望不上的!”
方应物微微失神,这种细节,他还真记不清了,不过看着娄天化幸灾乐祸的神情很不舒服,又道:“这没什么,我还要去李总宪那里送信讨人情。”
娄天化愣道:“你说的可曾是左都御史李宾大中丞?”
“正是!”
娄天化更加欣喜道:“李总宪因为受汪直所迫,上个月月初,已经辞职致仕了!”
方应物一时无语。这两个人,是商相公委托他捎带书信中分量最重的两位大佬级人物,怎么还都刚好在近期走人了?其他的人,分量都差得远了,这下该去找谁?
妥了!这桩生意到手了!娄天化带着点小得意,又主动自我推荐道:“不是吹牛,大事小事我这里都有路子可通,没有办不成的!”
方应物就是看他得意样子不顺眼,有意激他道:“你说话太轻浮,我是不信的。口说无凭,你敢写包票么?”
“有何不敢!在下说到做到,一定鞍前马后尽心尽力,若办不成分文不取。”娄天化又一次重重拍胸脯道。
方应物还真让他签了个文书,然后才缓缓道:“家父讳清之,本为翰林院庶常,如今困居诏狱,麻烦娄朋友办出来。”
诏……诏狱!娄天化愕然,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他要有本事从诏狱捞出翰林,还用蹲守会馆混几碗外地人的饭吃么!
自己是什么玩意,怎么敢去掺和皇帝老儿的事情。这小年轻岁数不大,怎么坑人如此麻利,这不是故意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方应物摇了摇手里文书,回了房间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