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流星般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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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从项公子这里不但借到了钱,还借到了人。项成贤打发了一个下人,将钱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赏,于是不必方应物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日早晨,方应物和两位友人照常去县学。当方应物再次踏进了明伦堂,左右扫了几遍堂中,然后对身边同窗奇道:“徐前辈在哪里?昨日玩笑有些过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人年岁也不大,面对方应物似乎有点紧张,答道:“听说徐家连夜将徐前辈绑了回去,并对先生说,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动家法打他四十杖,并禁足读书半年。”

方应物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应相当快。这既是一种处罚也是一种保护,不然谁能救得了徐淮?

方同学昨天在县学的首秀很有点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露面就彻底干掉了一个学霸。这就已经在身上打了“不好惹”的标签,别人的心理阴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会来招惹他。

今天殷教谕为县学生员授课,讲的是大学之道,水平如何方应物判断不出,凭着新鲜感倒也不觉得枯燥。

授课时间一直持续到中午,其后县学生员便散了。因为方应物要找教谕办游学文凭,所以在县学老人洪松的带领下,去了后面教官公房。

至于项公子,则独自去了前院等候。因为他在教官心目中的形象远不如洪公子,只怕比徐学霸也好不了多少,求教官办事时还不如不出现。

方应物尾随在洪松后面,向殷教谕行过礼,便有洪松开口,将方应物打算追随父亲尽孝的心思说了一遍,恳请教谕开出游学文凭。

没有学校同意和开出凭证,生员出外游学不回来参加各种考试,只怕没过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学校教官在县里面子不小,身份超然,但从实惠角度而言,是个非常清水的职务。所以求他办事,礼不可少。

方应物悄悄地放了一块三分重的碎银子在殷教谕书案上,然后又退到洪松身后。

洪公子解释道:“此乃三月上巳节的节礼,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上巳节是三月份一个很受欢迎的节日,但要当成送节礼的借口托词,那挺扯淡的,只有端午、重阳、元旦才有这个资格。不过也没法子,三月份再也没有别的大节日了。

殷教谕信手拂过桌面,冒充节礼的碎银子落到了手心里,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人难以察觉地动了动眉毛,殷教谕随口吟道:“竹笋出墙,一节须高一节。”

一节须高一节,这莫非是嫌弃这份三分银子的“节礼”太少?方应物心里琢磨出意味,但他实在手头紧,拿不出更多的银子送。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动辄就找人借钱罢。他想了片刻,忽然心头一动,上前对答道:“梅花逊雪,三分只有三分。”

殷教谕本质上还是个文人,听到方应物对句子对得巧妙,仰头大笑几声,“妙,妙,准了!期望你在外游学,将来亦有令尊之际遇!”

顺利开了游学文凭,方应物与洪松出来,在外面遇到了等得不耐烦的项公子。

在路上,项公子鼓动方应物道:“后天就是今年的县学春季雅集,你诗词可是强项,所以在集会上你可要为我们东社争一争脸面,定要力压西社!”

“我好像还没有加入什么文社罢?”方应物道。

项公子轻描淡写道:“昨天你受了我的馈赠,就算自动加入东社了。”

方应物笑道:“项兄休要指望我,我说不定要把雅集搅散了。”

“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项公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方贤弟,你这几天还是去洪兄那里住罢。”

洪松不满道:“去我那里住可以,但项贤弟你要给个说法。当初你口口声声欢迎方贤弟入住,这才留了几天你就换主意?莫非你心疼开销了?”

项成贤连连叫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绝非心疼钱财!我那娘子现在筹划与方贤弟说一门亲,是她一个表妹,已经对我说了数次。我劝方贤弟还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罗网了。”

“为何?君子要成人之美。”洪松问道。

“此女太丑了,我看方贤弟为人讲究,断断不能接受的。”

想起项氏娘子的犀利,方应物忍不住畏缩了一下,还是躲着点好。

所谓文人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远流长了,最著名的就是兰亭之会。简单地说,就是有好时间,好地点,好人物,好诗词的文人聚会,有时候还有个好主题。

三月初春,草长莺飞的季节,淳安县学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边上举行。

这次地点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岸边,一百来个县学士子齐齐露面,比平时上午明伦堂里的阵容整齐多了。

这种聚会是很随意的,有靠树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带小马扎的。看似松散,但大体上也围成了几个圈子,就连新人方应物也能看出东社和西社的区别。

这种雅集是要花钱的,但县学百十生员,总有些富裕大户,也乐得赞助雅集。今年掏钱的就是西社那边几个大户人家,这叫项成贤耿耿于怀,方应物已经数次听到他抱怨了。

眼见得美酒佳肴、百样瓜果铺陈满地,似乎随手可取随手可饮,众人边喝边谈,更是意兴飞扬。

不知是谁,甚至还请了城中几个稍有小名气的妓女来助兴,夹杂在士子中,恣意调戏谈笑。

众人徜徉在春和景明的自然风光中,美酒美食美人几样齐全,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吟诗作赋,一时间忘了名缰利锁,忘了人世间忧愁困苦。

曲水流觞这种高雅范儿没有条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计顷刻之间就要翻倒沉底,所以众人只好用击鼓传花这种流传不知道多少年的游戏了。

有杂役蒙上眼,好一通击鼓,过了片刻,刹那间鼓声停了。众人随着那朵花看去,却发现这花恰好在今年新进生员方应物手里。

不过没什么人起哄喧闹,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方应物这很有个性的新人。不过凭他的本事,即席作几首出色诗词问题不大。

方应物拿着花,沉吟不语,忽然他起身站了起来,狠狠的将花丢在地上,让人感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应物环视周围,欲言又止,最后沉声道:“我以尔等为耻!”

这句话当真地图炮,将整个集会上的人都攻击在内了。众人没想到在雅集上出现如此煞风景的事情,一时愕然不已,忘了站出来斥责。

方应物从席位上走了出来,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继续扫视众人,高声道:“我淳安号称文献名邦,文风鼎盛,往届皆有二三人登龙门,今科却只有一人中了进士,难道诸君不深思么?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债,也要游学在外,两年一力精进才有今日之成就。他在淳安时不行,出去了却立刻视功名如探囊,难道诸君没想过其中道理么?”

此时有人站起来大喝道:“黄口小儿,也敢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谁!”

方应物冷冷地回答:“我是今科本县唯一进士的儿子!”

又道:“何谓文会?何谓雅集?此乃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圣人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此为学问之地,但我今日一个也没有看到!

所见皆是酒肉浮浪之徒,以为功名从此中而来乎?尔等止以酒色为会,嬉游玩乐而忘圣贤,食佳肴而忘经义,本之不治,业能兴乎?”

又有人站出来道:“春日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应物不客气地驳斥道:“我尝闻,文会当一定读书之志,二严读书之功,三证读书之言,四治读书之心。曰养节气、审心境。

看尔等习气轻薄,毫无醇厚之风,不知明日,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与坐井观天、不思进取之辈为伍!过几日便离开淳安县学,追随家父游学求道!忠言逆耳,仅此而止,愿与诸君共勉!”

方应物讲的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道理,只是在这种燕乐享受的场合不太适宜。

说罢,方应物挥一挥衣袖,不屑再与辩答。他高昂着头颅,教训完诸生,便深藏功与名,挥手自兹去,大踏步离开了雅集会场。

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众人,好好的一场游春雅集,硬是被方应物突如其来的大肆教训而搞得意兴阑珊,只得草草结束。

这到底是什么新人?也太嚣张了!

方应物不在乎,反正他未来几年不在县学混了,就给别人留下一个深刻记忆罢!

但方应物的振聋发聩之音,短短几天内传遍了县中。各家有见识的宿老闻言无不叹道:“生子当如方应物!”

于是纷纷将族中子弟从县学召回本家,勒令闭门读书,几年后又制造出了一波科举高峰。

方应物的第一次县学生涯只有短短五天时间,打倒了一个学霸,搅散了一场雅集,然后就像炫目短暂的流星一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