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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深思熟虑后,汪知县做出决定,这次徐门子不再咳嗽了。“来人!传本官的话,去请慈溪胡老先生明日到县衙会晤!”
却说方应物晃晃悠悠地走在山间道路上,他的身后是二十多乡亲,还抬着两个狼狈的人。这两个被抬着走的,自然就是惨遭引蛇出洞的县衙户房丁户书和邵书吏了。
上花溪村众人说说笑笑,对于跑到县衙门口埋伏并殴打绑架吏员这种事情,似乎并不很在意,没有什么紧张情绪,反正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很难想象,这是一群几个月前还因为衙役下乡而吓得手足无措的人。现在之所以无所畏惧,全是因为迷信方应物这个领头人的关系。
方应物很怀疑,如果遇到天灾时,就算自己登高一呼要造反当皇帝,乡亲村民们也会盲目跟着干一票。大概历史上很多造反都是这么起来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登时气不打一处出,笑骂道:“你们还抬着他们作甚!扔下来叫他们自己走!”
“哦,是,是。”几个村民手忙脚乱地将两个县衙吏员丢到地上,很不好意思地说:“小相公真体贴人,我们早就想扔了,一直没敢。”
方应物教训道:“在县城里怕他们两个捣乱,被人追上不好办,所以强行抬着走!现在都走到山里来了,还能怕他们捣乱?这是把他们当老爷侍候么,敢捣乱就慢慢打,打到服软为止!”
披头散发的丁户书从地上爬起来,满怀怒气地质问道:“方朋友!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要了结事情,该去找胡家,捉在下作甚!”
方应物瞥了丁户书一眼,叹口气道:“我太无能,对胡家没什么办法,只好拿你出气了。”
“事情根子不在我这,在下是受人指使,你抓住在下不放毫无用处!”
方应物很鄙夷地想道,此人还在执迷不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公平,你成了弱肉强食的帮凶,就不要怪别人用弱肉强食的态度对付你。
便不耐烦地说:“别啰嗦那么多!我最瞧不起你这种没担当的人了!修改我们花溪田地等次这件事情,是你直接经手的罢?那你装什么委屈!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你让我们花溪人没饭吃,我们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饿死!”
丁户书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这方应物对待他完全是霸王硬上弓,不讲任何技巧。不过他心里已经极度后悔了,早知他如此作风,自己就不该利欲熏心去帮胡家。
又走了一段,方应物走山路无聊,风景也看腻了,与乡亲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又挑逗起丁户书说话消磨时间:“你觉得这件事情,我直接去见县尊,会有效果么?我去找胡家谈判,会有效果么?”
丁户书摇摇头,知县和胡家当然可以不鸟方应物。
“你觉得,我就明目张胆地抓了你,会承担什么后果么?”
丁户书还是摇了摇头。解元家和胥吏的政治地位有天壤之别,而乡绅又是默认享有法律特权的。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政治地位轻贱的衙门吏员出头,知县不会,其他人也不会,最多也就是劝方应物息事宁人。何况还是这个吏员犯事在先,帮他不就相当于帮胥吏欺压士绅么。
所以方应物虐了自己,还真不必承担后果,自己就是上告到府里、省里,估计也没什么人会同情自己。他为胡家做下了事,那真只是狐假虎威,但狐狸就是狐狸,不是老虎。
丁户书隐隐之间明白了方应物的心思,两军交战,先集中兵力攻击对方弱点乃是兵法常识。莫非是要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
但只要胡家还在,方应物就是打死他也很难改变现状,能解决什么问题?“人无利不起早,那你又能得到什么?”丁户书质疑道。
方应物笑呵呵,“这可不好说,不好说……”
回到上花溪村,已经日头西斜了。方应物将丁户书和邵书吏塞进提前准备好的门窗很小的破屋内,一人一间。此外安排了乡亲看守,六个人一班,昼夜不停。
屋内仅有桌子一张,笔墨纸一套,其他什么都没有。
方应物也跟随着进来了,站在门口负手而立,很严肃地说:“丁户书!现在我代表花溪村民自治组织宣布,你被双规了!”
丁户书云山雾罩地没有明白,“什么双规?”
“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交代问题!”方应物指着笔墨道:“把你修改我们花溪田地等次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在纸上写明白了,然后画押!”
丁户书这才明白了,不由得忿然道:“方应物!你胆敢私设公堂!”
方应物仍旧一本正经地说:“这怎么是私设公堂?我一不是官员,二没有审问你,三不是让你写供状,四不会判决。只是请你到这里来,写一份关于修改花溪村田地等次事件的陈情书而已!”
“掩耳盗铃,这就是你的文字游戏!”
对丁户书的指控,方应物充耳不闻。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望着房梁自言自语道:“这房梁太粗,我担心丁先生会悬梁自尽……”
丁户书怒目而视,这是咒他死掉么?你才想自杀,你们全家都想自杀!
方应物视而不见,对门外高呼道:“来人!将丁先生腰带解了,免得他想不开,自己挂了房梁!”
登时进来三个汉子,两人将丁户书按在地上,一人强行卸掉了丁户书的腰带。
丁户书虽然自甘下贱充任吏员,但也是读过书的。活了四十多岁,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强行扒掉腰带,连布绳做的裤带也解掉,一时间他感到羞愤欲绝,有那么一瞬间还真闪过了自尽的念头。
方应物拍了拍窗户,见窗户外不远处就是花溪水,又吩咐道:“去邻村喊几个木匠,将窗户外面封死了!免得丁先生想不开,跳窗户投水自尽。”
最后方应物打量了几眼桌案,高喝道:“再来人!将这张桌子撤了!方桌有棱有角,若是丁先生想不开,拿太阳穴撞案自尽怎么办!”
丁户书双手提着裤子,一开始还气愤不已,只觉得方应物是诅咒自己。但慢慢地就只有后怕了,原来有如此多“被自杀”的可能……方应物这是提醒和暗示?
换了一张圆桌,方应物便对丁户书安抚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丁户书还是写罢,写完就一了百了,我自然放你回家去与妻儿团聚,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现在我去那边看看邵先生,也劝一劝他,丁户书先慢慢想着。”
方应物扬长而去,留下看守丁户书的花溪村民却没这么客气。
丁户书望着门口,提着裤子静静站在那里,正要深思一番自己对策。冷不丁却见旁边村民狠狠一巴掌扇了过来,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腮帮子肿起一团。
那村民指着丁户书破口大骂:“原来就是你这贼子要加我们花溪的税!若不是小相公吩咐过以德服人,我们花溪村民一人一拳头,也能将你捣成肉泥!”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方应物起来时,便见方逢时拿着几张纸,喜不自胜地说:“小相公,招了招了,供状在此!”
“谨言!”方应物轻喝道:“这是自述陈情书,不是供状!”
方总甲连忙收回话,“是,这是陈情。小相公的法子很管用,昨日一直让村民不停地去骂,男女老少齐上阵。骂到深夜时,那两个终于受不住了,要了油灯连夜写下这陈情书。”
方应物将两份陈情书接过来,互相对照了一下,满意地笑了。还算这两人配合,写下的情节大同小异,没有耍花头,看来都是如实自述了。
事不宜迟,还要再去一趟县里……但是一想那十里山路,方应物就头疼,来回二十里,天天走一遍也太累死人。
但没办法,只能再次出发。在路上方应物就想道,若今后社会活动日益增多,自己住在深山村里只怕也不合适了。
如果到明年春季,中了秀才后要进县学,就该搬到县城居住,总不能天天从花溪跑到县学罢,那要累死人。
在胡思乱想中,午前时分方应物赶到了县衙。
在大门外却见有四五人簇拥着一顶轿子赶过来,方应物好奇地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正要迈步进衙门,却又发现,从轿子上走出来的中年人很眼熟。
他立在原地又仔细认了认,这不是自己的便宜舅父么?当初父亲刚中了解元时,这位舅父曾上门认亲,不过嘴脸势利可恶,被洪、项二公子呛走了。
原来昨日知县下了帖子请慈溪当家人胡老先生往县衙一行,但胡老先生借口身体不适,只派了儿子胡增文代替前往会见知县。
这胡老爷下了轿子,抬头也恰好看到自家外甥方应物。他愣了愣后冷哼一声,径自进了县衙,没有理睬方应物。
这知县请胡家人过来,只怕也是为了这次的事……方应物若有所思,摸了摸怀中的两份陈情书,也进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