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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代许多读书人(特别是比较有钱的)是乐于互相交游的,慕名拜访视为常事。经过今天这一次,方应物终于意识到名气逐渐增加后,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
虽然现在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动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提前有所准备?起码洪公子若再次来访,礼数周到的话,总不能还拒之门外,自己又不是真要当隐士。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兰姐儿,方应物在院中走了几个来回,又想起自家状况,长叹一口气。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农家破屋,里面家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柜子,怎么也找不出一丝雅意,这对形象包装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应物拔腿去找二叔爷。将王家小娘子送给他的银豆子掏出一粒,塞进二叔爷手里,请求道:“烦请二叔爷招呼下乡亲们,帮我造个亭子,这颗银豆子就当作酬劳了。”
“好好地造什么亭子?”二叔爷奇怪道。
方应物答道:“这是读书人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二叔爷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爷羞愧得不敢再继续怀疑,“你说怎么造,我让小辈们卖力气就是。”
“造在村里后面山上,找那有泉水的地方最好,若无泉水也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越快越好,形制不必精巧,有个样式就可以了。”
这时候不是农活最忙的时期,听说小相公需要帮忙,村里壮劳力一起出了力气,短短三天就在村后山上搭起了一座朴实小亭子。
因为没有泉水,小亭子只得建在一处幽静的树林里。形状简陋得很,纯粹是就地砍伐了几棵树木,然后用了四根柱子搭建起来的。亭子不大,也就可以容纳五六个人围坐。
方应物看过后还算满意,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说朴素天然有朴素天然的趣味,总比自己家那破屋子稍微能沾上一点“雅”字,用来待客也算是有讲究了。
最后他信手在亭子立柱上写下了一副对子,就是前几天曾经念给洪公子等人的那两句,“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
方应物又掏出一粒小银豆子,将村子里的野茶都搜罗了过来。若有贵客远来,怎能无茶?没什么好茶,那也只好用山里野茶凑趣了。
到此算是做好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再有客人来,便可以有所应付。
不过很可惜,想象中的访客杳无音讯。方应物在读书中,一直从夏天等到了秋天,再也没有人来拜访他。
被他命名为方亭的小亭子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家里的野茶都快放成了陈茶……方应物迷茫了,难道自己上次拒绝见人时表现得太过火?
明明记得,史料上那些山林高士越是拒绝见人,越是受追捧,怎的到了自己这儿,完全没这个迹象?人生理想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霜节老云霞”啊。
不过很快,方应物就没有心思继续迷茫了。因为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于一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举行县试,并开始接受报名。
县试乃考秀才小三关中的第一关,见了这榜文,全县自觉学业有成的学童都开始动员起来。方应物也不例外,哪还顾得上其他,连忙开始准备起来。
首先,去县衙报名之前要寻觅保人。这时代保人资格还算宽松,生员、里长、官办社学塾师都可以作保。不像后来,保人必须要求县学廪生来做,成了廪生的发财路子。
方应物便找了花溪社学塾师王先生和里长方逢时联合作保,具结保他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顶替、丧期、假名,不是倡优皂隶之后。
第二步,方应物便拿着保结去了县衙报名。当场填写了上三代履历,并领取了十页考试专用试卷纸和草稿纸,当然按规矩要给礼房交上常例钱。
从县衙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方应物掂量了一下腰包,决定还是回村里吃饭,不在县里解决午餐了。但他此时口渴得很,正好看到西门有间茶铺,便去要了两碗茶。
七月底已经是夏季末尾,不那么炎热了,茶铺里颇为阴凉。方应物优哉游哉地喝了几口茶,茶铺角落里还有一桌两人,都是读书人打扮,笑着议论着什么。
方应物长期居住在山村中,各种消息闭塞得很,这次看有两个读书人议论事情,便竖起了耳朵细听起来,能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听了一会儿,却听见他们议论的是八月本省乡试,说起来,今年淳安县试和浙江乡试时间前后很近,倒是很特殊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大悟,既然乡试要举行,县学里最精英的一批人自然都去了省城杭州府。那洪公子等二人是不是也要参加乡试?所以才消失了两个月不见人来。
喝完茶,方应物正要走人,却又见有个宽袍大袖的士子冲进了茶铺,对着角落里那两个读书人叫道:“有大事情,有大事情!”
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停住动作好奇地向新进来的士子望去,听他走过去叫道:“刚才听到的消息,朝廷里商相公致仕了!”
听到这句话,茶铺里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两个读书人,还是卖茶老头、端茶的小厮,齐齐露出震动神色。
这个商相公,可不是民间乱叫的秀才相公,朝廷里的商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当朝首辅商辂商阁老。
这个人在淳安县绝对称得上妇孺皆知,从士子乡绅到山夫村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整个淳安县的最大骄傲。
在科举上,商阁老获得了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这个至高无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记载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删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业上,商阁老先后在内阁十八年,如今更是贵为首辅,位极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极人臣,所以商阁老的人生成绩简直堪称完人,是县里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县中父老更是口口相传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并坚信不疑。
那闯进来的士子继续说道:“今年二月,皇上设西厂,重用阉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词,力请皇上裁撤西厂。当时皇上采纳忠言,废了西厂,但到六月间,皇上再次听信谗言重开西厂,商相公再次上疏进谏,怎奈皇上被奸贼蒙蔽。随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经准了!”
“阉贼可恨!”有读书人愤恨地拍案叫道。
方应物却陷入了恍惚之中,这算是他穿越以来,所听到的第一桩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事件,心中自然感慨良多。这段时间,险些忘了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只有听到这种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视历史的感觉。
若是正德、嘉靖、万历这些热门时代,他可以对各种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对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猎程度就差得远了。
比如这次商辂致仕事件,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概也记得是成化中期,但具体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听到商辂致仕,还是很有些吃惊的。
最初的吃惊过去后,方应物恢复了冷静,丢下铜板要走,听到那几个书生还在愤慨地大骂阉贼汪直,方应物忍不住摇摇头,对他们出言道:“你们的想法,简直幼稚可笑!”
那几人平白被笑话,个个面生不悦之色,当中一人问道:“足下何人?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淡淡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想那汪直固然气焰嚣张,不过一内廷缉事而已,但能逼走宰相么?内阁中有三人,其余两位皆出自今上东宫潜邸,只有商相公这首辅是前朝旧臣,他不走人谁走?这里面水深着哪!”
那几个书生闻言愕然,没料到随便一个街边茶铺里,就能遇到位见识卓异的大才。即便淳安县是科举死亡之组,但这也太夸张了罢。
花溪方应物?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还是当中那个书生拍案道:“我记起你是谁了!”
正要离开的方应物见自己名字能被人知晓,心里微微得意,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怎么说。看来在文化圈里,自己也曾被议论过啊。
“你就是那个褴褛青袍方应物!”那书生继续叫道。
方应物脸色一黑,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褴褛青袍这四个字出自他发表的第一首词,可这是什么道理!他前后发表了好几首诗词,有那么多优美的字眼,怎么别人偏偏就拿褴褛青袍四个字套上了?
在回家路上,方应物心里叹道,看来以后必须要抄一首震惊世人的极品诗词,这才能把褴褛青袍的名号盖下去啊。
又想起商相公致仕的消息,方应物产生点小小的幻想。商阁老必然要回家颐养天年,若是能抱上这条大腿,那就好了。这可是在内阁干了十八年的元老重臣,虽然致仕了,但门生故吏什么的肯定有不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