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初进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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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户终究还是没有从方应物手里将老相识谭公道救出来,只能眼看着方应物率领亲族绑着谭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县城而去。

这次与方应物接触,王大户也明显感受到方应物与从前截然不同,但这感觉又很难形容,那种淡淡的矜持和疏离感确实没法用语言形容。

“这模样哪像是欠了我三十两银子的人?难道我对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么?”王大户疑惑地望着方应物的背影,心里喃喃自语。

他开始考虑,回去以后要和女儿商量商量,不能太纵容这个债务人了,必须要拿出黑心债主的风范来。

县城西门之外的方圆十里内,从行政区域上划分都属于梓桐乡,这时代还没有真正推广都图制,县以下还是用乡和里划分。方应物所在的花溪则位于梓桐乡北部深山里,距离县城约摸有八九里路程。

方应物和他的亲族从午后开始赶路,到了下午太阳微微西斜时,才赶到县城西门。

一路过来,越近县城,所见人烟越多。到了县城西门外一里地方时,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颇盛的庙宇。方应物从记忆中得知,此乃贺齐庙,也就是俗称的西庙。

贺齐是三国时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县的始祖。按照国人习俗,死后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称为贺齐老祖,修庙四时供奉。

庙的附近也算是县城比较热闹的去处,方应物一行人路过此地时,其他族人很有兴趣地不停张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险些让一个人犯逃掉。

但拥有两世记忆的方应物对此没多大兴趣,山区小县的繁华总是有限度的,这点红尘纷扰还动摇不了他的心境。

不过也不是没有让方应物触目的东西,随着一路前行,他在县城西门外道路上先后看到了五座牌坊。

没数错,仅仅西门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进士牌坊,高高地矗立在县城西门外道路中央,接受往来行人顶礼膜拜。

这四座进士坊分别是为正统四年进士胡拱辰、正统十年进士应颢、成化二年进士王宾、成化十一年进士卢鸿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来新出的进士,最远时间也不过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则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这位正统四年进士胡拱辰也是梓桐乡人氏,与方应物算是真正的同乡。听说如今在南京快当尚书了,连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为胡溪。

方应物上辈子在现场研究过许多牌坊古迹,对牌坊形制并不陌生。但此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古迹,而是实实在在的活人象征,每一座牌坊背后都有一个光耀门楣的本地名人,耸立在这里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点,密集得令人震撼。立志要走科举道路的方应物很是触目惊心,再一次对淳安县这个科举比赛死亡之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这只是县城西门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还不知有多少科举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个头脑灵活的,看到方应物打量路过的牌坊,很是凑趣地奉承道:“秋哥儿这般聪明人物,将来必然也能金榜题名,这里牌坊又要多一个。”

“承你吉言。”方应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现在想法子搞个秀才功名再说,其他的还很遥远莫测。

方应物一行人左右看热闹,别人也在看他们,他们这一行人还是颇为醒目的。在路人异样目光里,方应物率领族人押着谭公道等人,走进了淳安县县城的西门,也就是环翠门。

淳安县城位于龙山南麓一个小盆地里,北面是山,南面是被当地人称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门。但淳安县县城并没有城墙,所谓的城门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栅栏而已。

整个县城并不大,用方应物的眼光来看,也就类似于前世那个时空里的一个小镇,他估计整个县城人口最多也就几千人。

县衙位于县城北部,大门外是著名的八字墙,衙门八字朝南开的八字墙。墙上贴着几张告示,有个读书人模样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诵读,几个闲人围着旁听。

方应物去告示那里瞅了几眼,看到末尾署名写着“淳安县正堂汪”,便心下了然,当今这知县是姓汪了。

县衙大门是不设禁的,方应物一马当先昂首踏入,追随而来的族人们犹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地跟着进去。

沿着甬道走到了仪门前,仪门里才是县衙核心重地,这里有门禁把守,不得轻易入内。方应物一行人十几个青壮,聚在门前很是引起了门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们不放。

这仪门门房里搁着条凳,有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条凳上,嘴巴一开一合嗑着瓜子儿。从满地的瓜子壳看,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虽然没来过县衙,但方应物知道,这个看着有几分伶俐的小厮就是县衙门子,负责内外通传通报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请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几个到村中敲诈勒索的歹徒来报官。”

那门子眼皮儿也不抬,麻利地吐出两片瓜子壳,随即又飞快地丢进一粒到嘴里,只是对方应物不理不睬。

方应物当然晓得,这是等着他送上门包,再根据门包轻重决定态度好坏,当门子的就是图这点好处了。但他身边一贫如洗,哪有余财送这门子?

花钱有花钱的法子,不花钱有不花钱的法子,这点小小障碍怎能难得住方应物。他回过身去,重重拍了拍谭公道,唉声叹气地说:“不想连这门都进不去,还是回村中再做计较罢!”

方应物装作无所谓样子,谭公道却急了,被捆着折腾半天到了县衙,再折腾回去计较,他这受苦受罪什么时候才到头?万一这帮刁民不耐烦,把他宰了埋到山沟里,岂不就从此不见天日了?

从刚才进县衙大门时,谭公道就低着头,原因就是太丢人现眼了,他不想被认出来。再加上他现在蓬头垢面的,别人还真没注意到是他。

这时谭公道也顾不得了,伸着脖子对门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烦请你速速通报大老爷去!”

那徐姓门子听到耳熟声音,抬眼细看,认出是谭公道,诧异地从条凳上蹦了起来,惊声道:“谭老哥何故如此狼狈!”

“一言难尽,快去罢!”

徐门子再不推脱,扭头向大堂奔去,此时县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时,徐门子又回到仪门,传话道:“大老爷发话,传你们上堂!”

进了仪门,却见甬道正中建着戒石亭,里面石头上赫然刻着“戒石”两个大字。

不用看,方应物也知道石头背面肯定刻着耳熟能详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和前世的“为人民服务”一样,每个衙门都有的形式。

绕过戒石亭,便是县衙大堂了,一县权力的象征所在。大堂西为架阁库,东为幕厅,不过与方应物此时关系不大。

今天不是审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场还是有的,两组皂隶手持水火棍,排成两列对面而立,从堂内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爷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谭公道上前!”

方应物便与谭公道上了大堂门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块石板。精于史料考据的方应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爷审案子时,原告被告就要跪在这块石板上听审。

对于下跪,方应物很不习惯,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无礼,藐视县尊。

他心里纠结片刻,入乡随俗,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叹口气,膝盖无可奈何地与石板做了一次亲密接触。

穿越到古代,就这点最不好,方应物仍觉面子上过不去,只管低垂着头,效仿鸵鸟自欺欺人。

陡然听到耳边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头来,不得故意欺瞒!”

方专家又记起来了,古代审案时,所有被告原告虽然要跪着,但必须抬起头,面朝主审官。因为察言辨色也是审案的一项重要内容,必须保证主审官时时刻刻看得清下面原告和被告的神色变化。

方应物抬起头,大堂内部虽然光线略暗,但种种细节状况仍旧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后的汪知县年纪不到四十,留着三缕长须,眉目之间倒也疏朗,国字方脸,很标准的官相。看到方应物抬起头,拍案喝道:“堂下何人,报上身世姓名来!”

“小民方应物,梓桐乡上花溪村人氏,自幼在社学读书七年。家父乃县学廪膳生员,讳清之。”

汪知县听到方应物自我介绍,脸色松了几分。又看此人俊秀出众,心生好感,便抬手虚扶道:“原来是书香子弟,站起来回话罢!”

县尊让人起来说话,这可算是恩典了。方应物谢过后,立刻麻利地站了起来,心中为自己的机变而感到小小得意。

这年头等级森严,一级有一级的特权,一般百姓见了知县,根本没有站着说话的资格,只能一直跪着。秀才见了知县,则可以拱手为礼,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间,还有一种状况,那就是只能算半吊子读书人的一类人。比如过了县试、府试,只差一步院试不能成为秀才的童生,见到知县后先跪下见礼,但知县往往会让他起来说话,这也是为了鼓励向学、安抚人心,同时彰显礼贤下士作风。

所以方应物那番自我介绍,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面着重强调父亲是县学最优秀的生员,每月可以领六斗粮的一等廪膳生员;另一方面强调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在社学读书,虽然没参加过考试,但也是个读书七年的老学生了。

汪知县听到这个自我介绍,便在心里自然而然的将方应物与一般黔首黎庶区分开了,划到了潜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读书人一样的待遇。

所以他才会给方应物站起来说话的权利,反正又不损失什么,说出去是礼贤下士,也不失自己县尊体统。而谭公道此时只能在方应物旁边伸着脖子抬头挺胸,一直跪到审案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