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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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执意任命杨瓒为钦差,群臣无法,实在劝不住,只能接受现实。

劝过几句,就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都察院佥都御使,实现两级跳。

接着劝,天子会不会当殿犯熊,升杨瓒为副都御使,甚至都御使,实现四-级-跳乃至六-级-跳,没人敢断言。

毕竟,天子任性,有目共睹。

自史琳、戴珊先后病卒,屠勋继任右都御使,另一个都御使的位置始终空缺。如果天子犯倔,坚持提升杨瓒,别说都察院,内阁都没办法。

群臣默然,有脑袋转不过弯,仍想继续出声的,也被同僚拉住。不能再劝了,再劝,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再者言,钦差南下绝非好差事。

江浙之地,各方关系错综盘结,三司衙门,镇守太监,各卫所指挥,都不是善茬,个顶个不好惹。

巡查御史之外,监察御史便有十人。又有加衔的提督、巡抚、经略等官,随便哪一个,都能和杨瓒打一场擂台。

纵有钦差之名,到底资历尚浅。

在京有天子为依仗,离开顺天府,走出北直隶,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同样会被地方大佬压得抬不起头来。

文武两班中,同杨瓒交好者,如谢丕顾晣臣,均有几分担忧。同杨瓒不睦者,例如几名曾弹劾杨瓒的给事中,多是幸灾乐祸。

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

江南官场的水太深,前朝不是没派遣过钦差,结果怎么样?

意气风发、胸怀壮志南下,垂头丧气、怊怅若失归京。

丢官尚算幸运,捅-到-马-蜂-窝,丢掉性命都有可能。

没有节庵公的才华,想动江南官场,纯属白日做梦。

皇庄是天子的钱袋子,江南则是国库的支撑。每年的火耗冰敬,各方孝敬,大部分送进京城,落入六部口袋。

这是摆到台面上的规则,内阁三公也不能例外。

地方庇护商人-走-私-市货,同样不是秘密。

因利益牵扯,各方势力-勾结,关系错综复杂,如蛛网般交织在一起,勉强维持平衡。

这样的关系网,轻易不能碰。

谁碰谁死。

多重压力之下,纵然是看不过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太过分,地方朝廷都不会大动干戈。

真有不怕死敢越界,例如许光头之流,手下三十多条海船,上千海贼,威胁江浙福建等地安全,沿海卫所必会出兵-围-剿。

屡次出兵,却是收效甚微。

不是不想抓,而是抓不到。

地方府衙卫所均有贪心之辈,被海贼买通,提前-泄-露-风声。更有走私商人,暗中递送消息,海贼事先有了防备,遇卫军倾巢而出,早早躲入秘密海港,留下几条小舢板,任由对方去烧。

在知晓内情的人眼中,杨瓒年少气盛,此次南下,必将吃力不讨好,甚至断送前程。

天子的确任性,但也不能肆意妄为,三番两次同群臣对着干。

况且,江浙之地,山高水远,如若杨瓒犯下众怒,天子远在北直隶,未必能救得了他。

众人各有思量,目光愈发复杂。

杨瓒似无所觉,出列领旨,三拜叩首。

旁人怎么想,同他无关。

龙潭虎穴也好,万丈悬崖也罢,脚步既已迈出,万没有回头的道理。示弱于人前,九成不会得来善意,最大的可能,是粉身碎骨,死得更惨。

“臣领旨谢恩。”

三拜起身,杨瓒没有马上入列,静等天子另一道敕令。

朱厚照没让杨瓒失望,命张永捧出一柄短刃,巴掌长,刀柄处镶嵌外邦舶来的珊瑚宝石,刀鞘用整块鲨鱼皮制造,样式古朴,隐有血光,实为当年郑和船队出行,外邦进贡之物。

“此乃外邦进献宝刃,太宗皇帝曾赞其锋利。”

朱厚照说话时,张永走下御阶,手捧短刃,送到杨瓒身前。

“朕将此匕赐尔,此次南下,遇有恶徒,可先斩后奏。”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杨瓒再拜,起身后接过匕首。

群臣乍然变色,内阁三位相公也是皱眉。

杨瓒已有先皇御赐的金尺,此番南下,纵不能有所作为,保命却是没问题。

今上又赐下这枚短刃,到底有几个意思?

保全自身尚罢,如杨瓒随意用来杀人,该当如何?

毕竟是御赐之物,扣上一个不敬的罪名,杀了也是白杀。不见庆云侯世子仍在诏狱常驻,罪名之一,便是对先皇御赐之物大不敬。

先时等着看杨瓒笑话的朝官,此刻都出了一身冷汗。

谢丕顾晣臣则是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有御赐之物在身,同地方周旋,定会多出几分底气。只要不遇穷凶极恶之辈,性命当是无碍。

连落两道惊雷,群臣被炸得头晕眼花。

接下来,天子下令收回庆云侯功臣田,改设皇庄,均无人出言反对。

眼见江南要起风雨,管他功臣田还是皇庄,实在没心思去想。

三位阁老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和气平,八风不动,心思难测。

这样的模糊的态度,让众人拿不准,杨瓒此行,到底有没有内阁支持。

如果有,恐怕江南起的不是风雨,而是风-暴。

退朝之后,杨瓒没有离宫,怀揣金尺,腰--插宝刃,往乾清宫觐见。

在暖阁前,暂将短刃交给张永,杨瓒整了整衣冠,方才进殿。

短刃属-凶-器,即便是天子赏赐,也不能佩戴见驾。金尺则不然,行走坐卧俱不离身,照样不犯规矩。

“拜见陛下。”

“杨先生不用多礼。”

朱厚照心情很好,坐在御案后,捧着一碟豆糕,正吃得开心。

“陛下,臣请见,是为南下之事。”

钦差南下,不能自己走。京卫护送是其一,随员同样不能马虎。

经过两日思考,杨瓒写下一张名单,只等朱厚照批准。

“此间事,臣具奏疏之上,请陛下御览。”

朱厚照放下碟子,擦擦手,翻开奏疏,扫过两行,瞬间瞪大双眼。

“杨先生,”少年天子抬起头,不确定的看向杨瓒,问道,“你没写错?”

“回陛下,臣是写好之后再行抄录。”

绝对没错。

“可是……刘伴伴?”

请遣内官随同,朱厚照可以理解。

江浙之地,区别于北方各州府,掌权太监共四人,分为镇守、织造、市舶、营造。镇守太监府同当地文武分庭抗礼,死掐多年,不落下风。

不论其为人如何,是否手不干净,对天子绝对是忠心耿耿。

此次南下,有宫中宦官同行,四人不帮忙,也不会故意扯后腿。办事遇到的阻力定会减小。

但是,刘瑾?

不提张永谷大用,换成丘聚高凤翔,朱厚照都不会这么吃惊。

“陛下,臣经深思熟虑,方决意请刘监丞随行。”

“杨先生如何考虑,可详说于朕?”

“臣遵旨。”

杨瓒拱手。

“刘监丞为人机敏,遇困境仍百折不挠,挺身而斗。且能乘间抵隙,行机谋之道。有其同行,定能震慑群恶,开弓得胜。”

朱厚照无语。

这是夸还是损?

杨先生,朕读书不多,能否别这么绕弯子?

朕实在理解不能。

天子两眼蚊香圈,杨瓒坦然而立,打定主意,必须说服天子,请刘公公随行。

他不熟悉江南官场,也不打算和当地官员撕扯,纯粹浪费时间。与其跳进浑水,和一群人摔跤,不如寻找外援。

刘公公就是不错的选择。

历史上,立皇帝的威名如雷贯耳。再加上另外一个人,足可同地方官员愉快的玩耍。

借此良机,杨瓒大可腾出手来,拳打奸商,脚踹海贼。顺便架起大炮,把倭寇全部轰进海里喂鱼。

“张伴伴。”

“奴婢在。”

“宣刘伴伴。”

朱厚照想不明白,干脆把刘瑾叫来。杨瓒抽了他两回,若是心中有怨,恐怕不能用心办事,还是换人的好。

“杨先生,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陛下,臣已考虑清楚,此事必得刘公公。”

“……好吧。”

当日,刘瑾轮值司礼监,不在御前伺候。见张永来找,知是天子要见,不由得兴奋。

莫不是天子想起了他的好?

见他这样,张永冷笑两声,挤挤眼皮,道:“刘监丞,天子钦差杨佥宪出勘江浙。杨佥宪觐见东暖阁,请天子准你同行。”

刘瑾反应慢了半拍。

杨佥宪?

哪位?

“前翰林院侍读学士,奉训大夫杨瓒。”

刘瑾瞪圆双眼,干-巴-巴-的咽着口水,彻底傻了。

杨瓒,佥都御使,钦差出京。

十个字,在他脑海里不停回旋。

为什么是他?

两次见到杨瓒,两次被抽得生活不能自理。刘瑾已然落下心理阴影,见到姓杨的都要绕路。

这一回,是在京城没抽够,要到南边继续抽?

“刘监丞?”

刘瑾石化,半天没迈出一步。

张永不满,催促道:“陛下还等着呐,刘监丞快些,莫要拖延。”

无奈,刘公公只能咽下心酸,抹掉泪水,跟着张永前往东暖阁。

到了地方,发现谷大用正等在门边。

见到刘瑾,同样是无声冷笑。

刘公公的心沉到谷底,进殿打眼一瞅,天子坐在龙椅上,翻看一份奏疏。杨瓒立在御案前,见他进来,面带浅笑,很是和善。

凉意从足底蹿升,刘公公生生打了个冷颤。

见朱厚照抬头,不敢耽搁,躬身上前行礼。

“刘伴伴,杨先生南下,特向朕请旨许你随行,你可愿意?”

想说不愿意,成吗?

自然不成。

刘瑾垂头,苦水往肚子里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奴婢愿意。”

朱厚照点点头,接着道:“既如此,朕便许你出京。一路之上必要听命行事,如若不然,朕必严惩!”

“奴婢遵命!”

刘瑾跪地叩首,眼角余光瞄向杨瓒,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笑得更加和气。

当下,刘公公额头冒汗,心肝剧颤,动也不敢动。仿佛是被猫按在爪下的老鼠,落在天敌手里,越是挣扎,死得越快。

待刘瑾起身,朱厚照挥挥手,命他下去。

宦官出京,天子敕令,关防印信,内府牙牌,一个也不能少。

刘瑾是司礼监监丞,同是神机营监枪官,需得将诸事交接,安排妥帖,方可成行。

走出东暖阁,刘公公没急着走,而是顶住谷大用的白眼,坚持留在廊下,等杨瓒出来。

有些话,必须当面问。即便是死,总也要死个明白。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暖阁门方才开启。

一身青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的杨瓒,走出殿门,看到候在廊下一脸复杂的刘瑾,仅挑了挑眉,未见半分惊讶。

“咱家恭喜杨佥宪升官!”

“多谢。”

杨瓒笑眯眯点头,对刘瑾道:“此次南下,还需刘公公襄助。”

犹豫两秒,刘瑾终于咬牙道出心中疑问。

“杨佥宪看得上咱家,是咱家三生有幸。只是不明白,为何是咱家?”

这话有些拗口,也是刘瑾心绪烦乱,才会这般直愣愣的问出来。

早料到刘瑾会有疑问,杨瓒坦然笑道:“瓒泛泛之人,为官不足一载,资历浅薄。蒙天子厚恩,委以重任,理当倾尽全力,敬事后食。然南下之事非同小可,仅瓒一人,努筋拔力,仍恐不能成事。”

说到这里,杨瓒顿了顿,略压低声音,道:“瓒知刘公公有才,亦有抱负。此次南下,即是刘公公大展拳脚之机。”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瑾不可能不动心。

正如杨瓒所说,事情如能办好,自己得到的好处定然不少。说不得,更能得会天子宠信,王岳和戴义再想收拾他,也要掂量一番。

只不过,这么做,对杨瓒又有什么好处?

面对刘瑾疑问,杨瓒笑意更深。

“瓒与同僚交往不多,对江浙官员也不甚了解,与之周旋,必疲于应对,不得微功。”嘴角翘起,双眼微眯,话锋随之一转,“然于刘公公,瓒却了解颇深。”

翻译过来:江南官场,他不熟,想收拾谁都不容易。稍有不慎,即会满盘皆输,遭遇滑铁卢。

刘公公,他熟。收拾了两顿,不熟也熟。

钦差出京,奉旨办事。

对付江南官员,尚有一定难度,换成刘瑾,左手金尺,右手宝刃,绝对是一打一个准,手到擒来。

思明话中深意,刘瑾冒出一身冷汗。

威胁,赤果果的威胁!

这姓杨的分明在说,收拾不了江浙的地头蛇,照样能收拾了你!不用心办事,被金尺抽两下算是运气,闹不好就得挨刀。

身为螺丝钉,就得有被拧的觉悟。

同理,遇到杨瓒,刘公公只能自认倒霉,撸起袖子,奔赴江浙,和大小官员狠掐到底。

刘瑾默然。

和文官开掐,是宦官的使命。和武官死斗,是宦官的本领。

被言官威胁逼迫,同地方文武大战八百回合,当真是要命。

“杨佥宪,咱家服了。”

“刘公公有此等觉悟,来日必有大成。”

刘瑾嘴角抽了抽,成不成,他不晓得。他只知道,此次南下,必要扯开大旗,和江浙大小官员艰苦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敢后退,敌人没动手,杨瓒会先抽他个满脸开花。

遥想前朝王振之流,刘瑾泪水长流。

做坏事难,做奸宦更难。

都是一样的力争上游,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解决了刘瑾,杨瓒转道兵部。

别误会,杨御史这次绝非给谢状元挖坑,他要坑……咳,托以重任的,是另外一人。

刘大夏仍在告假,老先生年纪大了,操演之后,冰天雪地里跪了半日,又气又愧,引发旧疾,三天两头请大夫,汤药从未断过。

天子大婚,勉强支撑进宫朝贺。一套程序走完,回到府内便一头栽倒,至今没能起榻。

现今,兵部由左右侍郎掌事。

兵部右侍郎同谢迁次子是挚友,谢丕任职兵部,明里暗里得到不少照顾,在武库司中,不说横着走,也算得上如鱼得水。

于兵部而言,言官绝对是稀客。

考虑到此人是杨瓒,所谓的稀奇,倒也算不得什么。

两位侍郎正忙,正月里,各府州县衙门封笔,不递送公文,边疆的军情却没断过。

草原邻居常在节日里来访,相比平时,边军反倒更为警戒。

谢丕放下公务,将杨瓒请进值房。

三句话过后,杨瓒道明来意,谢郎中蹙眉,道:“贤弟莫要说笑,钦差出京绝非儿戏,随员当由六部报送内阁,呈递天子钦点。”

“谢兄,此事已奏请天子。”

“陛下准了?”

杨瓒点头。

谢丕无语。

揉了揉额角,凡有杨瓒参与之事,都不能用常理来思考。否则,百分百是自己找罪受。

“来人。”

听唤,一名书吏走进值房。

“郎中有何吩咐?”

“请王主事过来。”

“是。”

书吏退出,一路寻到值房,案上笔墨尽干,空空如也。问过几人,才在藏有舆图的库房里找到正主。

“王主事,谢郎中有请。”

听到声音,正一一开箱,核对舆图的青袍官员抬起头。

三十出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极是英俊。

起身时,灰尘扬起,不得不眯起双眼,咳嗽两声,问道:“谢郎中寻我何事?”

“小的不知。”

“哦。”

王主事没有再问,走出库房,掸掉官袍上的灰尘,正了正官帽,大步穿过回廊,行向值房。

走进房内,见有陌生面孔,不动声色扫过两眼,行礼道:“兵部武库司主事王守仁,见过郎中。”

说完,又转向杨瓒,道:“见过杨侍读。”

杨瓒微讶,王守仁不上朝,两人少有交集,仅在恩荣宴上见过一次,还不是正脸,如何能一眼就认出自己?

怀揣疑问,杨瓒还礼。

谢丕道:“今日早朝,杨侍读已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吏部明日将下官文。”

王守仁再行礼,恭喜杨瓒。

旋即看向谢丕,不知何事召他前来。

“不是本官,是杨佥宪有事。”

“敢问杨佥宪,所为何事?”

“本官奉旨南下江浙,需随员数人。知王主事大才槃槃,怀才抱器,且出身绍兴,熟知当地民情,故上疏天子,请王主事随行。”

原本,他想找严嵩。

可惜,严给谏已被任命为副使,不日将随谢丕出使倭国。

在翰林院翻阅卷宗,寻找合适之人,王守仁三个字落入眼帘。

王伯安的才干能力,非常人可必。又是出身江浙,绍兴府余姚县人,简直是随员的不二人选。

前有刘瑾,后有王守仁,左手金尺,右手宝刃。

杨御史当可仰天长啸,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扎一双,谁来也不惧!

于刘瑾而言,随杨瓒南下是个苦差。换成王守仁,无疑是馅饼从天而降。

“下官谢杨佥宪赏识。”

“不必。”杨瓒起身,笑道,“本官仰慕王主事才华,早-欲一晤。”

“不敢当!”

杨瓒的名声,王守仁也曾听过,如今当面,只觉传言当真不可信。

观其言行谦和,平易近人,哪里是个-谗-言-媚-上-的小人?

看到杨瓒的笑容,谢丕默默转头。

经验告诉他,这是杨瓒坑人的前兆。对于将掉坑而不自知的王主事,除了流两滴同情的泪水,实是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