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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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心中疑惑,站定御阶下,杨瓒再行礼。

三百明经的目光刺来,如芒在背。想要泰然自若,实是相当不易。

翻开杨瓒的策论,弘治帝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表扬,而是询问。

“朕问子诸治国之论,子不言边患政令,户籍民生,反大谈商道,其为何故?”

话一出口,十四名读卷官不动声色,多数贡士已是讶然。落在杨瓒身上的目光,渐由羡妒变成轻蔑,甚者更带几分鄙夷。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商人逐利,有悭吝之名,多为世人所轻。

天子垂询治国良策,纵然身居乡野见识浅陋,不晓得北疆鞑靼、南疆土司,也该阐述政令兴弊,民间匪患,流民逃户。

大殿之上,天子之前,大谈商道,简直不知薡蕫,不知所谓!

胡贡士之流更是冷笑不已。

甘与末流为伍,不知羞耻,实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天子圣明,宣其问话,非是青眼有加,必是不满其文,视其为庸碌,欲当众斥责。这般胸无点墨、滥竽充数之辈,将其当殿黜落,方可大快人心。

杨瓒被大汉将军拖下去的情形,仿佛已呈现眼前,胡贡士笑得愈发得意。

李淳等人面带忧色,却是帮不上忙。谢丕一扫方才的笃定,视线落在杨瓒身上,也有几分担心。

天子之意,实难以揣测。

果不喜杨瓒之言,当殿斥问,该当如何?

面对天子的询问,读卷官的不动声色,众明经的质疑,杨瓒目光平视,气韵沉稳,不见半点忐忑。

见其表现,弘治帝只拂过长须,未做表示。

宁瑾靠得近,自然捕捉到天子一闪而过的神情。

两个字:满意。

天子尚等着回话,杨瓒不能耽搁。深吸一口气,开口言道:“回陛下,小民言商,实为论民生。”

“哦?”

“《尚书》著: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太史公论管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

殿中又是一静,弘治帝神情微动,十四名读卷官亦变得肃然。

管仲乃春秋大家,通政、商、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被誉“圣人之师”。

太史公笔下,其为国之柱石,治世能臣。孔圣人亦赞其有尊王攘夷,一匡天下之德。

“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

此言出自孔圣人之口,纵使朱圣人再生,也无立场可以争辩。

先贤之言为正,太史公之论为辅。两者并举,刘健谢迁等人不能不重视。尚未入朝拜官的贡士更不敢轻忽。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然春秋名相,同乐毅并举的管仲,为富国强兵,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却十分重视商道。

史有明载,谁可强辩?

“小民祖籍宣府,世居涿鹿。出身乡野,故见识浅陋。蒙天子之恩,御前奏对,不敢妄言军--国-政-事,唯民生略有拙见,斗胆一言。”

话至此,杨瓒故意顿了顿,重新组织语言。

“圣人言,民为国本。”

“士为国扛鼎,农为国筑基,商人则如江河水流,往来贯通。水流行经之处,荒漠亦可生出草木。”

“民生之需,衣食为先。蚕桑棉麻,需商。农耕稼轩疏以财资,需商。船货往来流通,自北疆至南地,何者不需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商人逐利不假,然商道亦可聚财。”

杨瓒微微仰头,仍看不清天子的面容,语气却愈发坚定。

“小民斗胆,举圣人之言。实为民富则财丰,财丰则军壮,军壮而国强。”

“天子圣德,诸公扶鼎,民富军壮,何言国之不强!”

不及十数言,却是微言大义,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弘治帝微微点头,马文升笑意难掩,谢迁未做表示,李东阳仍是一派淡然。

刘健却是微感惊讶。

此子所言,实是暗合内阁欲行之策。

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无论哪种,都证明他之前看走了眼。此子实非暮气沉沉之辈,而是胸怀大才,堪谓立身敦厚,藏锋于内。他日立身朝堂,必大有可为。

一扫之前惋惜,刘健看着杨瓒,仿佛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目光灼灼。于天子手中的策论,更是愈发感兴趣。

韩尚书则打定主意,无论杨瓒排在何位,哪怕是二甲末尾,也要同马文升讲明,此子入朝观政,定要分至户部。

不答应?

谢阁老抢了他半两好茶,马尚书抢走的足有半斤!不答应的话,必过府一叙!

顶着天子和读卷官的压力,杨瓒不骄不躁,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怯色。

弘治帝愈发满意。

畅怀之下,不再询问策论之议,转而道:“子年不及弱冠,能阐言至此,实是难得。”

方才为谢丕正名,弘治帝不过顺势为之,以定阁臣之心。今番夸奖杨瓒,却是实打实的出于私心。

观其意,就差对十四名心腹股肱和三百贡士明言:朕看好他!

“陛下夸赞,小民愧不敢当。”

“当得。”

弘治帝语气更加亲近,亲近得三位阁臣齐齐瞪眼。

天子是想怎样?就算任性,也不能如此过界!

弘治帝顶住压力,仍是道:“尔祖籍宣府?”

杨瓒应是。

“家中行几?”

“回陛下,小民尚有两兄一姐,行四。”

听闻此言,闫璟脸色微变,恐惧自脊背攀升。

若杨瓒跪倒在地,当殿喊冤,道出涿鹿之事,他该如何?

未料杨瓒仅是回话,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这等表现更让闫璟心惊。

以己度人,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杨瓒此时不言,他日再提,必是暴雨雷霆加身!

前策已不可行,欲要全身而退,恐是万难。殿试之后需得同堂上商议,另想办法。

闫璟的异样未引来天子注意,却让临近的读卷官和中官侧目。

此子坐立不安,隐有惶然之色,其中必有缘故!

右都御使史琳皱眉,暂且压下心头疑惑。中官只将他牢牢记下,以待向天子禀报。

龙椅上,弘治帝微微倾身,问道:“尔可有字?”

“回陛下,小民不及弱冠,尚未有字。”

“朕为你赐字,何如?”

喷香的馅饼从天而降,砸在脑袋上,不赶快接住,还等什么?然在抓牢之前,还是要感激涕零一下。

“陛下隆恩,小民何德何能!”

弘治帝和蔼道:“朕观尔性格沉稳,胸怀韬略,存心朴实,感怀民生,便赐尔季珪二字。日后当继以立身,不负朕意。”

得弘治帝金口玉言,只要杨瓒能安守己身,不犯大错,必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同为天子门生,谢丕也没有此等殊荣。

不需人提醒,杨瓒忙行礼谢恩。

殿中明经表情不一,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含笑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李淳程文等羡慕之余,同样感到高兴,隐隐有几分激动。

杨瓒得天子青睐,扶摇直上指日可待。不吝自夸一下,自己能同杨瓒交好,实是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

先时得意的胡贡士,此刻已呆若木鸡,魂飞天外。想起宫门前对杨瓒的挑衅,豆大汗珠滚落,面色惨白如纸。

被天子赏识,另眼相待,仍不见杨瓒洋洋自得,忘乎所以。谢恩后退回座位,仍是背脊挺直,安坐如初。

在他之后,天子又宣了顾九如、董王已、崔铣、闫璟等人。

前几人表现尚佳,即便不如谢丕出彩,亦是娓娓而谈,均得天子阁臣肯定。

唯有闫璟,连经谢丕、杨瓒“打击”,已心存忐忑。虽力持镇定,未曾失态,仍比顾、崔等人的表现差了许多。

见他如此,弘治帝微微皱眉,略显失望。

宁瑾知机,当下明了,先时被天子看好的几人中,这名闫贡士怕要不妙。

八人之后,天子再未宣召。

余下明经多有些失望,刘健等人却松了口气。

若天子继续任性,哪怕冒犯龙颜,他们也不能不吭气。

酉时中,日-暮-西-斜,三百明经皆已成文。

读卷官请示过天子,受卷官和掌卷官自殿前开始收卷。除被天子收走的八份,二百九十五份策论收齐,皆交由弥封官封存。

中官撤去桌椅,众明经起身跪拜天子,由小黄门牵引退出大殿。

夜-色-渐浓,宫室陆续掌灯。

提灯的中官行在两侧,火光照牵出一道长龙,映着红墙绿瓦,脊上坐兽,别有一番沉厚底蕴。

比起来时,众人心境皆已不同。

多年寒窗苦读,日夜不辍,现今终有所成。当可慰藉先祖,无愧父母族人期盼,荣耀乡里。

最为人羡慕者,仍是谢丕同杨瓒。

前者得天子正名,一甲已定,区别只在状元榜眼探花。后者得天子赐字,哪怕仍在二甲,入朝之后也可顺风顺水,青云直上,非他人可比。

行在宫内,自不好多说。但不少人已打定主意,出宫之后必要设宴相请,不能如王忠李淳等与之莫逆,也要混个脸熟。

拜座师,意味着在朝中站队,或多或少都有风险。和杨瓒攀交,则是向天子靠拢,非但没有风险,反而大有裨益。

行经奉天门,城门卫已换岗。

杨瓒留心瞅了瞅,没见到锦衣千户,微有些失望。

摇了摇头,当下告辞众人,同李淳程文三人结伴,向客栈行去。

夜风拂面,星月披肩。

行经处,不闻人声,唯有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