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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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馆,前院正堂。

谁也没想到天后的圣旨会在这么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降临。于阗使团上下齐聚,所有人跪伏在正堂的莲纹镀银青石砖地上,只听鸿胪寺官员手捧明黄圣旨,骈四俪六念完了一段大意是天皇龙体欠佳、天后代为掌政、表彰于阗归顺天|朝的忠心、允许他们择日觐见的长文。

所有于阗酋领跪地长叩,只有国王伏闍雄和公主莎达丽以西域礼节躬身,行了大礼。

莎达丽直起身,余光瞥见了那个叫谢云的禁军统领。

他正坐在东首一把黑胡杨木雕莲花纹的扶手椅上,侧身慢慢研磨茶碗,那一低头的姿态极其优雅,仿佛坐在画中一样。

但不知为何,他身上就是有种冰冷的,使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莎达丽想起大巫在每个祭日燃烧的草药和烟雾蒸腾中壁画上的魔鬼,那么狰狞可怖,让人不由生畏。她谨慎小心地收回了目光,心想原来极度的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扭曲成和极度丑恶一样的东西,都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深深的瑟缩和畏惧。

“钦此——!”

官员拖长音调,结束了大篇圣旨,赶紧上前亲手扶起了单超:“真是难为定远将军了,这一路来风尘仆仆,怕是辛苦得很吧?”

单超嘴角挑了挑,那是个几乎看不出任何愉快的笑容:“无妨。”

“定远将军多年驻守西北,实在是劳苦功劳,令人佩服!将军在安西四镇的赫赫威名早已传回了京城,二圣都极为嘉奖,天后还特意下令要对将军多加抚恤……”

鸿胪寺官员一贯消息灵敏,一定是早就打探到了天后要重重提拔这个年轻将领的消息,不然不会做出如此急迫谄媚的姿态。

但单超轻轻抬手,制止了来使:

“末将千里而来,还未复命,不敢当使君赞誉。”

官员骤然想起这一茬,登时语塞,却见单超转身走向东首,众目睽睽之下站定在谢云面前,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由金丝缠绕的羊皮纸轴。

那是两个月前从长安传向西北,令单超护送于阗使团上京的圣旨。

单超单膝跪地,腰板挺直,犹如岩石般沉稳镇定,那是军人一丝不苟的风度和礼节:

“末将奉旨护送于阗国王及使臣上京,历时两月,如今平安抵达,幸不辱使命。”

“这是当初的圣旨,请查阅收回,末将告辞!”

说罢他微微低下头,双手高举,将圣旨奉了上去。

谢云喝了口茶,轻轻把瓷碗放回桌面上,这才像是终于分了一点点注意力给外界似的,抬起眼皮瞥了单超一眼。

正堂中鸦雀无声,人人屏声静气,单超的目光垂直落在地砖精美的镀银花纹上。

谢云终于开口问出了八年来的第一句话:

“你告辞上哪儿去?”

“……”单超低哑道:“回塔里木,安西都护府。”

“我叫你走了么?”

透过脊背上薄薄的衣料,可以看见单超因为肌肉绷紧而突显出的线条。

谢云从他手中抽出圣旨,起身走向正堂外,只在擦身而过时轻描淡写丢了一句话,那是说给单超听的:

“给我在这呆着。没我的吩咐,什么地方都不准去。”

他跨过门槛,一丝目光都没有施舍给任何其他人,身影消失在了长安深冬灿烂的阳光之下。

只见单超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好像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似的肩膀微微起伏,片刻后忽然起身,在于阗使团诧异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四方馆通向帽儿胡同,往外便是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单超一手撑住游廊扶栏,干净利落旋身落地,视线越过高高的朱红门槛,望见了敞开的正门外。

——不远处胡同口静候着一辆马车,谢云背对着他走向车门,一个柔弱俏丽、鹅黄衣裙的年轻女子正迎上来,挽住了他的手。

单超的脚步顿住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目光与单超隔空一碰,继而浑然无事般挪了开去。

谢云没有回头,一步跨上车门,随即马车缓缓驶向了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

马车粼粼,车厢里点着轻淡的安神香。

杨妙容放下车帘,笑问:“你当年奉命流放漠北,就是为了去照顾他?”

谢云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嗯”了一声。

“从面相看倒是个好命格,只是他那样的身世,日后要么贵不可言,要么死无葬身之地,除此之外再没第三条路可走了——唔,这两种可能性都大得很。”

谢云开口道:“我不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杨妙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谢云会蹦出这么一句,当即就愣住了。随即她心念电转,想到了另一个方面:“因为他注定跟天后站在同一边?”

“……”

“谢云,”杨妙容伸出柔荑,按住了谢云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你已经为天后做太多事了,差不多到这就为止了罢。人的*都是一步步膨胀的,她的野心明显越来越大,宫中局势也明显越来越危险,这样下去我怕你……将来有一天……”

谢云蓦然睁开眼睛,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警告:“妙容。”

两人对视片刻,杨妙容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半晌终于皱眉道:“谢云!”

“天后现在全面掌权,陛下几次意图禅位给太子,都被她指使党羽一力阻止了——她想要那把椅子,我不信你到今天还看不出来!”

谢云不答,杨妙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而恳切:“我能力有限,看不见未来太多具体的东西。但你相信我,天后最终的命格必然是以皇后礼下葬,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她所有的图谋都破灭了!你为她拼上的一切都注定了会失败啊!”

“所以呢?”谢云盯着她反问。

杨妙容被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激得一堵,“……你……即便知道没用,还要这样心甘情愿被她所驱使?”

谢云说:“你不了解。”

“我如何不了解?就因为你小时候落在尹开阳那头玄武手里,她偷偷帮过你一点儿忙——但这都二十多年了,你被利用得还不够彻底,还不够还上她所有的恩情么?”

谢云的手从杨妙容掌中轻轻抽了出来,向后靠在石青色织金蟒靠枕上,有点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不该让你整天乱跑的,你太肆无忌惮了,这样会很危险。”

杨妙容原本已做好了争论甚至争吵的准备,却没想到谢云的口气这么沉重和缓。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完全无可挑剔的面容、修长漂亮的脖颈、以及因为向后倚靠而微微垂落的双肩,突然心底有些温软,稍稍嗔怪地低声反驳了一句:

“……哪会有危险?正儿八经的青龙族人何曾惧怕过凡人,谁还能伤害我不成?”

“凡人有凡人的狠毒之处。”谢云淡淡道。

杨妙容眸光闪动,半晌伸手从谢云俊美冰凉的侧颊抚过,轻声问:“这些教训都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

谢云没有避开她的手,但也没有回应,许久才近乎叹息道:“记不清了……也许吧。”

·

于阗使团上京后第十天,上元元年腊月十三日。

天后下旨大开宫宴,长乐宫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宴请于阗国王公主及酋领数十人。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夜风裹着暖香拂进殿内,金砖地面大红锦罽,舞女旋转时脚上的铃铛齐齐作响;数百颗夜明珠的光华映照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直上云霄。

筵席首座是两张桌案并排,理应是天皇天后相偕出现,但酒宴开始前皇帝头疾犯了,便令人传话说要晚些到。

只有天后一身明黄绣金凤大朝服,戴黄金镶鸽血石步摇和沉甸甸的九挂宝珠,微笑着接受了于阗国王的三跪九叩大礼,各色珍奇赏赐流水般送了下去。

舞姬又换了一轮,宫宴上人人酒酣耳热,武后放下银筷,抬眼笑道:“——定远将军。”

单超原本排在数个座位之下,但开席前武后突发兴致,亲自点名要单超紧挨着自己手边坐。因此单超从天横降,座位距离首席不过半步之遥,甚至比另一侧的太子都近不少。

单超欠身道:“是。”

“八年没见,你倒是成熟硬朗了不少,有男人的样子了。”武后慈爱的目光上下逡巡一圈,毫不掩饰欣赏地微微颔首:“当年还是个为了骗走本宫的灵芝精,不惜抗旨千里走单骑的愣头青,如今可稳重多了——可见还是战场能锻炼人哪。”

单超的回答平淡得体:“谢天后夸奖,末将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你立下赫赫战功,又护送于阗国王回朝,本来就是该重重赏赐官爵的。”武后顺手一指自己桌案上满当当的酒壶,含笑道:“来人。”

宦官连忙上前躬身,武后道:“将这壶酒赐予忠武将军,拿下去吧。”

透过筵席笙箫的喧杂,忠武将军四字清清楚楚,令周遭宫人当即一愣。

但宦官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捧起那壶红宝石般荡漾的葡萄酒,转身向单超跪了下去:“恭喜单将军!单将军劳苦功高、平步青云,恭喜恭喜!”

周围贺喜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从定远到忠武是连升四级,听天后的意思还要额外再赐爵位,对单超这样的年龄来说,可不就是平步青云了么?

“单将军年少有为,国之栋梁!”

“名副其实,恭喜呀恭喜!”

……

单超面沉如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膜把他和周遭那些赞颂恭维隔开,只欠身谢过赏赐,连形状锋利的眉梢都没有半分变化,伸手接过了酒壶。

——然而在重新坐下的那一刻,他的视线越过宫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和纷沓旋转的舞女,投向了筵席另一侧。

谢云侧倚在桌案边低头喝茶,鬓发从耳际垂落在身前,垂落的眼睫到鼻梁、嘴唇形成了一道俊秀的剪影。

杨妙容素手纤纤,轻声笑语,用银筷夹起一块冬笋放在了他面前的瓷碟里。

单超几乎是强迫自己一寸寸地,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地收回目光,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回来后可跟谢统领打过招呼?”武后托腮微笑起来,语气轻松犹如闲聊:“——看那边,那是杨家姑娘,半年前谢统领自己选定的未婚妻子,月底就要办喜事了。”

天后镶嵌硕大钻翡翠的护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地瞥向单超,含笑问:“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