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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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山峦那边彻底落下,橙黄色的云朵和天空彻底黯淡,拉起夜幕。

吃完饭,佳书裹上羽绒外套,和霍钦并肩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下来。

南半球有种微小的生物叫蓝光萤火虫,白天瞧不见,只有夜幕降临,才能从泛出的微光里寻到它们的踪迹。

置身这样的院子里,往往叫人生出种在银河系漫游的错觉。

“今年上海开春的时候,灰灰飞走了。”

分别大半年,霍钦原本有很多话想说,谁知起头只想到这件事情来。

“它学会飞了吗?”

“也许吧,有天我买菜回家,发现窝里只剩几根羽毛了。”

“我妈白给它织那么多毛衣了。”宁佳书感慨。

“它不属于阳台,天空才是它的家。”霍钦说到这儿,偏头看向她,“佳书,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你对禽类毛发过敏?”

宁佳书心里咯噔一下提起来,“这是谁跟你说的呀……”

“何西告诉我的。”

“我就知道,”宁佳书磨了磨槽牙,小声嘟囔,“这个嘴上没门的家伙……”

“她还告诉我,上高中的时候,你们就认识我了。”

宁佳书脸涨得通红,伪装多年的暗恋突然曝光,像是衣服被剥了个精光的羞耻感,从头到脚将人包裹席卷。

再也忍不住了,气急跺脚,“她怎么连这都说呀!”

“我反而很感激她。”

何西退租公寓前,把佳书所有留下来没带走的东西打包送到楼上。送东西或许是个借口,重点是,她站在门口对他吐露的那番话。

霍钦从不知道,原来在他没有丝毫察觉的青春里,他早早已经和佳书呆过同一个操场上体育课,参加过同一个航模大赛,挤过同一间阶梯教室……

无论演讲还是主持,他中学时期值得回忆的每一段时光,在照片之外的角落,也许都曾由她的参与。

他要感谢何西,是因为她将他从未见过的佳书分享给了自己。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一段弧,那这道碎片,已经足以将所有的缺失补足。

她所有在感情中的虚张声势,满不在乎,恰恰因为她过于在乎。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宁佳书气呼呼。

“也没有很多,她就说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鸽子,说你们曾经拿到过我的社交账号,”霍钦说到此处好奇,“账号都拿到了,你当年为什么不加我呢?”

宁佳书撇撇嘴,沉吟半晌才讲,“我说了你可不准笑。”

“我保证。”霍钦承诺。

她这才放心:“因为账号是我们班一大群女孩子一起拿到的,我才不想跟她们一样,成为暗恋你的女生中普通的一个。”

“我发誓要做你真正的女朋友的。”

事实上,大家把记着账号的纸条抢来抢去,宁佳书在一旁抱手不屑。

——‘大惊小怪,老子发誓早晚有天要把霍钦泡到手!’

这是当年宁佳书心里的原话。

霍钦食言了,因为笑容不受控从他唇角蔓延到脸颊,就连眼角眉梢都浸透着喜悦,笑声低沉却爽朗,霍钦不常这样笑的,任谁都能听出他有多开心。

宁佳书恼羞成怒拍他,“你不是保证了吗?”

“对不起,佳书,”他肚子都笑疼了,只能捧腹,一手阻拦她的袭击,“我是没想到你这么有志气,真的做到了她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佳书本来生气来着,一听这句又得意起来,“那是,我发的誓就算翻山跨海也要做到的。”

“没有翻山跨海那么难吧,”霍钦纠正,“我认识你之后,不是很容易就喜欢上你了吗?后面都是我在追着你跑的。”

“才不是!你这就忘了?”

宁佳书说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难处她能讲个三天三夜,“我考上民航大学的时候你已经到了航校,我到航校的时候你都快毕业了。我都使尽浑身解数了,你眼睛里还是看不见我,好不容易在一起,还因为和畅的事情跟我吵架……”

霍钦被控诉得哭笑不得,“佳书,你在倒打一耙吗?我哪里是和你吵架,我是爱之深、责之切,是你一声不吭跑回来昆士兰,再回来就带个男生到我面前打晃。”

“我不这么做,等着你来跟我说分手吗?”

宁佳书振振有词,“按我当时对你的人品了解,和畅都已经被停飞淘汰,只能转地面了,就算勉强继续下去,我们的关系根本不可能健康往下发展的。”

霍钦竟被她噎到语塞。

这话竟然有道理,如果没有分开各自沉淀的那些年,他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想她、多爱她。

太长久的得不到会变成人一生的执念。

好在和畅自己并不后悔,他转到地面以后发展得不错,三五年一升,现在已经是公司中层干部。

航校当时那关口肯定要处分其中一个人,大概率会是宁佳书,所以和畅庆幸停飞的是自己。宁佳书飞行技术、危机处理能力比他强,换成地面,人际关系处理却未必比他游刃有余。

他们都阴差阳错找到了各自最合适的位置。

她继续问他:“你第一次认识我,还记得什么时候吗?”

“记得,和畅生日。”

“比我认识你晚了四年。”宁佳书轻哼,“本来我根本不想去和畅生日会,听说你也去,我才去的。那天我化了两个小时妆,你看都没多看我几眼。”

“这你就误会我了。”霍钦喊冤,“主要一直盯着女孩子看不礼貌,那偷撇一两眼不是得适可而止了吗?”

“真的!”宁佳书惊呼,指着他,“你真偷看我了,都看哪儿了?”

霍钦别开头不想答,被宁佳书双手掰着他的脑袋转回来,眼睛晶亮,“看哪儿、看哪儿了?胸还是腰啊,还是腿?”

“我记得你的眼睛,嘴巴。那天晚上被灯光照得亮晶晶晃眼,像泡过冰糖水,感觉很甜。”

宁佳书终于满意了,“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你每次靠近我的时候。”

霍钦对异性的萌动来得很晚,青春都快结束了,他才终于体会姗姗来迟的情窦初开。

宁佳书在爱情里确实称得上无师自通的高手,无论是她周身弥漫的荷尔蒙气息,还是微风轻浮撩动的长发,轻挑的眼睫、一颦一笑,她总是能轻易在凑近一个人的时候,将人心神抓紧。

这种初见时肤浅又表面的了解,已经足够让许多人深陷。

霍钦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有定力,理智往往大过情感。他悄无声息压住自己的触动,又和她相处了很久。

直到某一天,他觉得再也控制不了这份情感的时候,才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

“我那时候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喜欢我,要放弃了的,还好你抓住了最后的机会表白。”

霍钦愕然,“你不是发过誓吗?”

“那我也不能愚公移山啊,反正这个誓,我不说又没人知道。”

“你可真是……怎么说都有理。”霍钦哭笑不得。

身后檐下挂着成对的红灯笼,花香弥散在昆士兰的夜空,温度有点低,但她把头埋进霍钦的颈窝后,就感受不到寒意了。

院子里养的几只牧羊犬也不再叫,饱餐后趴在一处取暖,安详地入眠。

损失了一张昆士兰回国的机票,但宁佳书无比感谢上天还给她一个这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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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霍钦难得被在他之前起来宁佳书敲响房门。

她穿了休闲运动服,粉色卫衣外面套一个羽绒马甲,活力满满,还戴了帽子防晒。

“走呀,我和爸爸陪你去镇上还车,顺便吃饭,回来还可以去摘橙子。”

她的长发被剪到披肩,跟二十岁时候,霍钦第一次认识她的样子很接近了。

连笑容也如出一辙,青春天真,不含一丝阴霾。

澳洲的内陆是大片大片农场,有时方圆几十公里都见不到人影。中国人始终很难脱离人群,宁父当初也考虑到这一点,农场买在了离大镇不远的地方。开得快些,他的别墅距离镇上只需要十分钟车程。

到了镇里,配套设施就比较完整了。

学校、艺术、天文、体育馆和游乐场,大型超市一应俱全,全镇大概有十几个华人,宁父都认识。他们在超市采买完,餐厅吃了饭,还顺路去上回救他一命的老朋友那儿喝了杯茶,顺便还收获了朋友家人从国内寄来的一箱真空腊肠。

后备箱被填得满当当,回家路上,霍钦开车,佳书坐副驾驶。

宁父乐呵呵一整天,似是终于想起来提正茬,“小霍呀,你爸妈同意你和佳书的事儿吗?”

霍钦赶紧点头,“同意的,我爸爸跟奶奶之前就很喜欢佳书,就是我妈妈……她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在也想通了。”

“那这个事情可不好勉强的哦。”

宁父把话说朝前,“我就一个女儿,肯定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只要结了婚,就是要和你们家每一个人相处的,但凡有点矛盾,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请您放心伯父,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佳书,不让她受一点委屈。而且,我妈妈并不勉强,她现在是真心实意同意我们的事情。”

霍钦说起来这个,偏头问她,“你还记得去年除夕当晚,中环上的连环车祸吗?”

“当然记得。”宁佳书奇怪他怎么会突然提这个,但还是感慨,“那天最前面小轿车里的驾驶员都不知道有没有活下来,我记得满地都是被雨水晕开的血,第一次见到车祸现场,吓得我心都快蹦出来了。”

“他活下来了,就是出血量太大,输了很多血。”霍钦告诉她。

“你怎么知道?!”宁佳书的惊诧都要写在脑门上了。

“因为,另一辆SUV里的一家人,是我堂兄堂嫂,还有他们的女儿。”

“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宁佳书都惊呆了,“那你堂兄他没事吧?”

“断了两根肋骨,好在当时没有随意移动,裂口没有伤到内脏,住了一个月就出院了。他们出院后一段时间来我家做客,刚好我侄女在我房间瞧见了你的照片,她说,是你给了她一张毯子,还帮他们一家人包扎了伤口。你告诉她,你是飞行员。”

“我听完就知道她没有认错。”

“所以你妈妈因为这件事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是这样没错。她一直以为我因为自己喜欢,所以美化你的形象,但最后被证明事实并非这样,佳书你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件事确实让宁母放下了偏见,但最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她看到了儿子的决心。

霍钦不是一个能轻易被改变的人,这一点从他童年时立志要继承父亲的职业,十年过去,就算高考分数高到足以轻松进入国内任何一所TOP10院校,也依然坚定选择了民航大学就能看出来。

霍母终于意识到,霍钦也许并不是在威胁自己,而是真心实意觉得,他能爱宁佳书一个七年,也会爱她下一个七年,再下一个七年。

僵持下去也许她终究能赢,但是输掉的,却是霍钦的一生。

宁佳书就这样柳暗花明获得了未来婆婆的认可。

“这是什么神仙凑成的巧合?上海这么大,连老天爷都不忍狠心对待我。”宁佳书兴奋。

宁爸一头雾水,“小霍你再仔细讲讲,我怎么还晕头转向、稀里糊涂的呢。”

“就是去年除夕,佳书在中环遇到连环车祸,恰巧帮我堂兄一家处理了伤口,事后小侄女来我家做客,把她照片给认出来了。我那个堂兄是博导,在东风弹道研究所工作,平时还带学生,所以直到除夕才回上海。我妈刚好特别喜欢他们一家。”

宁爸先是着看向左边,“那佳书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大事没跟我提过?”

“我在后边堵车呢,隔了快一公里了,后来就赶飞机去加州,这不是没空儿说吗。”

消化了一会儿,又朝右边点评,“别说,你们这还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兜兜转转那么多挫折,也没把这对孩子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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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城市呆太了太久,农场里什么事物都能令人感到愉快新鲜。

宁佳书先是和霍钦轮换开小飞机给种粮食的耕地撒完了药,带着他光顾完农场的每一片风光,又兴冲冲和雇来兼职的各国留学生们一起摘了两天橙子,吃着无公害蔬菜,闲暇时撸撸牧羊犬,开皮卡放放牛羊,提前过上了田园牧歌的生活。

直到一天早晨霍钦突然问她,“佳书,你有计划过什么时候回国吗?”

宁佳书一愣,自从霍钦来了之后,她就没想过这个。

回国就意味着马上要迎来一大堆乱七八糟严苛的考核,回到申航,回到天空,回到她的岗位工作。

这种感觉像是要套上一匹脱缰的野马,习惯了自由松散的日子,要重新钻入那条条框框都被定义好的格子里去。

很久之前,她选择航空大学是为了追上霍钦的脚步。

到后来,她的目标是成为申航A330最年轻的机长。

两样目标都达到,现在让她回去工作,好像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动力。

她喜欢天空没错,但她既不缺钱也不缺生活的意义,为什么要逼自己重新适应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

霍钦已经熟悉宁佳书熟悉到,瞧见她犹豫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的地步了。

佳书惯来对她不感兴趣的东西是眼角都不带捎一下的,还喜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很多时候,可能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强逼她去做,就像按牛头喝水,只能适得其反。

他心里叹气,面上却还是微笑,把剥好的橙子递到她手上,提议道:“不如我们再租一次Cessna 182,穿越大平原,到墨尔本去吧?”

宁佳书才听完,立刻便同意了。

那年去墨尔本,是她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之一,她一直想找机会再重走一遍当年的路线。

霍钦这个想法正好撞她心口上了,当下便兴冲冲回复,“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我随时都可以!正好冬天的圣灵群岛很美,我们还能在那边停靠住一晚,还可以去看大堡礁!”